盗御马_叶广芩【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回过头来还是得说吃.

  管粮的老大根本管不住粮,她管的只是领粮的粮本,饭是大家轮着做,两人一天,谁做饭谁舀面,舀多舀少全凭感觉.做饭是大家都乐意gān的活,不出工白记分,男的十分女的八分,年底按分分红.每人做饭都使出了看家本事,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饭便做得空前绝后,花样翻新,非后顺沟的土农民可比.粮食驮来的前十天,我们的饭桌上比较充盈,比较生猛,烙饼馒头gān面条,往死里撑,不撑得肚子疼不叫吃饱;当中十天吃得比较简约,比较柔软,稀粥糊糊疙瘩汤,老五说这叫"哄上坡",看来吃得撑,拉着车上到峁顶就泻没了;最后十天是"自力更生",我是组长,我郑重宣布,自今日开始,像《地道战》一样,咱们得"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了.

  话说得含蓄,可是意思很明白,"各自为战"就是自己找饭辙.

  我们的"辙"有三条路,第一是串门,事先侦察设计到位,潜入到村里各家各户,有一搭没一搭地待着,到了吃饭时候腆着脸不走,有你一碗就得有我一碗,实际就是蹭饭,用文化人的词汇叫"打秋风";第二是串队,附近各村都有知青点,前顺沟、段家河、甘谷峪、阎王砭,方圆百里都是朋友,串队是常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知青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哪儿来的,只要是知青一律管吃管住,住三五天也行,住十天半月也行,完完全全的共产主义供给制.我们到他们那儿去串,他们也到我们这儿来逛,各点背粮的时间不相同,大家又都是好脸面的人,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只要有人来串队,物质相倾而出,毫不吝惜.这点我们后顺沟做得最为突出,众人称我们是绿林领袖,是huáng土地上心肠最热的哥们儿;第三就属于我们集体的"创收"了,"创收"是这个世纪才兴起的词汇,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已经被我们秘密使用了,是土地和饥饿赋予了我们后现代式的词汇灵感,我们真是了不起的一群.所谓"创收",简单说就是"捎带",我们捎带的内容很丰富,这里不一一介绍.古人"为长者讳",我们为自己讳,这里面有一个尊严和脸面的问题.

  我们后顺沟知青点有五个人,张秀英、刘二东、李抗美、我和王小顺.村里老乡不叫我们的名字,按个头高矮当面叫我们老大老二……背后叫我们láng,饿láng,因了我们的出现,村里的jī不断发生失踪事件,地里的野兔也少见踪影.

  老五王小顺被农民们叫作"五狈",他个头最矮,小豆子一样的机灵,眼睛一转一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因了他的聪明好钻研被安排为赤脚医生,那时每个村都有不脱产的赤脚医生,说"赤脚"并不是光着脚不穿鞋,是来自基层农村的意思.毛主席有伟大的"6·26指示",要把医疗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赤脚医生是这个政策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还有走中西医结合道路什么的.赤脚医生由各村推荐,在县卫生院培训三个月,回来就是大夫了,后来有个电影叫《chūn苗》,表现的就是赤脚医生的正确与高明,那些专家学者都是狗屁不通的屎蛋,一看长相就很不正经.五狈的医疗水平有限,小病看不好,大病看不了,动辄还让人喝凉水败火,谁有病也不找他,他只能给大伙抹抹红药水,上点儿消炎粉什么的.卫生院给他配了一套亮闪闪的银针,长的短的,粗的细的,还有一个三棱的,尽管五狈很想试试这些针,但一直没找到自愿牺牲的对象.

  五狈是他们家的老儿子,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他哥是工总造反兵团的,因为喊错口号成了"现行",被关了,先说在里头神经发生错乱,后来说死了,病死了.五狈他妈是糊纸盒的,我们离开北京时他妈去送站,一头白头发,挎着个小包袱,像个逃难的婆子.老太太因为曾经开过杂货铺,被划为小业主.小业主的成分比较尴尬,既不能团结也不能打倒,属于怪模式眼的一个团体,这就造就了五狈小业主式的灵动,会看风使舵,办事能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往好听了说是"每临大事有静气",用老乡的话说是"揣着一肚子哈(坏)水水的碎song".陕西话"碎"好理解,就是"小"的意思,只这个"song"比较生僻,就这个词我问过发财的爹,被那老头子拿杈抡了出来.后来才知道,"song"指的是男性jīng液里面的jīng子,用普通话翻译,王小顺就是个"小jīng子".我们都认为这个创意太传神了,问题是这么独到的命名却被老乡们一带而过,在他们的嘴里,碎song小顺被叫作了"五狈".

  狈是láng群里的军师,一群láng里一旦出现了一只狈,那么这群láng就会无往而不胜,所谓的"láng狈为jian"就是指的这种情况.当地传说,有个农民去集上卖柴,天黑才回来,碰上一群láng,láng要吃他,情急之下,农民爬上了麦秸垛,在上头和群láng对峙.下头的上不去,上头的也不敢下来,僵在了那儿.这时,láng们请来了一只shòu,这shòu似láng似狗,个头细小纤瘦,毛色黯淡,两眼放光,行走时将前腿搭在两只láng的背上,像坐轿.那shòu呜呜地低吟,像是吩咐什么,须臾众láng散开,将麦秸垛严严围拢,各自从下头用嘴抽麦草.眼瞅着麦垛就塌了,农民大喊救命,恰巧过来几个赶骡子的,将那群láng吓唬跑了.赶骡子的说农民是遇上了狈,狈那家伙一肚子哈水水,比人还有思想.但是这只头脑灵光的动物有个弱点,前腿短,后腿长,勾子(屁股)撅得高高的,得搭在láng脊背上才能行动.有行动的没头脑,有头脑的没行动,老天爷的安排就是这么巧妙.

  五狈小顺的腿跟狈一样也有毛病,走路有点踮,凡有人注意他的腿,五狈就解释说是小学上体育课从单杠上掉下来摔的,打着石膏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呢!可是跟他来自同一个学校的老三说五狈一天医院也没住过,甚至不知道医院的大门朝哪边开,五狈的腿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跟单杠没关系,五狈打小就没上过体育课,一到上体育他就在教室做自习.逢到这时,五狈会不紧不慢地说,毛主席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也不是我妈,你怎知道?

  踮脚的五狈人小,一顿却能吃八张发面饼外加两碗汤面和半碗浆水菜,这些吃食堆在那里,小山一样能占据大半个案板,谁也想不来五狈那小小的肚子怎能装得下这一堆东西.五狈很孝顺,一个月给他妈写两封信,信里事无巨细,什么都说,有一次光对黑子的描写就用了两张纸,甚至还有图画附着.我知道,五狈的心里装满了悲哀和惦念,信写得越长,对妈妈的挂念越深.

  揭发五狈的老三叫李抗美,他爹是"革军","革军"是革命军人的意思,李抗美的爸爸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李援朝,一个叫李卫国.谁的父亲是gān什么的谁就是什么出身,出身的问题一度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很重要,"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是当时很响亮的口号,几十年后回想起来,不知提出这缺德口号的后代是好汉还是混蛋.

  "革军"出身的老三在吃上很有军人传统气度,一个字"快",吃四盆盐拌捞面用不了二十分钟,吃相也颇不雅,连脑瓜顶上都是面条.40年后我在电视上常见国外有赛吃会,几个青年男女坐成一排,在规定时间内看谁吃得多,日本一个不起眼的瘦小丫头在40分钟里竟然吃了41碗纳豆米饭,那些碗摞得把她的脸都挡住了.看到这儿,我心里有些酸,想要是当年老三来比赛,他们谁也不是个儿.老三吃饭不用碗,用盆,他那个盆是特意从刘河公社合作社买来的瓦盆,这样的盆农村是专用作尿盆的,成了老三的饭碗.一到开饭老三端着盆就往前抢,稀的gān的使劲往里搂,让人恶心.大伙一见老三的盆就骂,说老三要是再让那瓦盆出现在锅台上,就要用烧火棍捣了.老三说反正也没盛过尿,只是模样不太好罢了,伟大领袖教导了,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他的瓦盆就是一张白纸,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老大说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临到她值日,她早晚把那屎尿盆子扔沟里去.老三说,你敢!扔了我的饭盆我就用棒槌把锅捅漏了,不吃大家都别吃,玉宇澄清了,都喝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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