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91)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王满堂说,建筑这行,甭管隔多少年,隔多远,隔几代人,他都能通过物件本身接上,使建筑的jīng神一贯到底。你一看太和殿,你就知道当年建太和殿的工匠在活儿里跟你说了些什么。他们没死,他们都在活儿里活着呢!就好像他们都回家歇班了,这会儿该你gān了……东西要没了,他们人也就没了,你就看不见他们了。

  周大夫说,可咱们现在盖的高楼大厦又起来了,又接上了,再过几百年咱们的后代又能在这些活儿里看见咱们了。

  王满堂看了看影壁说,我还是舍不得。

  周大夫说,舍不得也得舍了。

  灯盏胡同九号的住户们都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政府照顾到老街坊,将大家照旧安排得很近。给刘婶和周大夫安排在三楼门对门,将王满堂安排在他们的头顶上,十楼。

  过去的老话儿说,搬一回家,等于着十回火。是说搬家损失之大。眼下旧东西进了新房子,总是不和谐,就bī得人们在居家上彻底大换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周大夫说他在美国看人家搬家,屋子一换东西全换,什么都扔了。可咱们,什么都是好的,连个空饼gān盒子都舍不得丢,吃完了酱豆腐瓶子刷gān净了也是个有用器皿。其实全是垃圾。周大夫拉出刘婶杂物筐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儿说,这个物件也搬过去吗?说着扔到墙角。

  刘婶说,这是我的锅,锅都不要了,我拿什么吃。

  门墩也从屋里往外扔东西,衣服一件件飞到院里。门墩心里真是纳闷,家里哪儿来的这么些破烂。翻开一个包袱,里头都是碎布头,扔了出去;翻开一个包袱,里头是他小时候穿过的小鞋,小围嘴,小屁帘。门墩将展帘挂在屁股上,扭了几扭,而后毫不吝惜地扔出门去。继而扔出来的有他的大衣,王满堂的棉袄,成包的火柴,成箱的中华肥皂,一chuángchuáng棉花套子,一包包过期几年的药片……

  王满堂一动不动地眯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晒太阳,周围的一切似与他无关。

  一只小鞋砸在他身上,王满堂拾起鞋,是当年坠儿穿过的小红鞋,绣着蝙蝠的小鞋,出自麦子的双手。鞋穿破了,又经大妞用彩线细细地缝补过了的……王满堂将鞋爱惜地在手里抚摸,又恋恋不舍地将小鞋丢到门墩扔出的衣服堆中。

  又有东西不断从屋里飞出。

  王满堂索性闭眼不看。

  水鸭子从屋里也飞出来了,咣当砸在地上。

  王满堂一下睁大了眼翻身跃起,将水鸭子紧紧抱在怀里,冲着门墩喊,你给我停住!停住!

  门墩出来问怎么了?

  王满堂说,你搬你的东西,你别碰我的。

  门墩说就是不搬家,这些陈年的老破烂也该处理处理了。王满堂说谁敢说它们是老破烂?门墩说就是老破烂,就是没用的东西。王满堂顺手抄起小椅子就往门墩身上砸。门墩一边躲一边故意嘶着声地喊救命,让周大夫赶快来救驾。

  周大夫拉住王满堂说,心里不痛快也不能这样啊,这是gān吗哪这是?

  坠儿回来了。刘婶说,二姑娘回来了?快劝劝你爸吧,猴急了,要打人哪。

  王满堂说,坠儿,咱们这院要拆啦!你知道不?

  坠儿说她知道,规划方案就是她们设计院定出的。王满堂一听就冒火,说拆哪儿不行,偏拆咱们灯盏胡同!坠儿说这儿拆了要盖一座大楼。主满堂说哪儿拆了不是盖大楼,咱们北京还缺大楼?坠儿说这座大楼还真是缺,全国独一份。王满堂说这院房,这影壁也是全国独一份。坠儿说拆了这片民房要建一个博物馆。王满堂说就是那些搁死人骨头、死人碗的博物馆?坠儿说是中国古代建筑博物馆,重檐庑殿顶,玉石须弥座,斗拱飞檐,一派古色古香。这是个重要工程,是归结咱们土木行建筑jīng华的殿堂。

  王满堂说,你没骗我?

  坠儿说,我骗您gān吗?

  王满堂说,那我看看你的图纸。

  坠儿将随身拿来的图纸打开。大家围上来,一片辉煌展现在阳光下。

  周大夫说,好气派呀!

  刘婶说,就是台阶多了点。

  王满堂说,那不是台阶,是房顶,你看倒了。

  别佳帮鸭儿在往纸箱子里收炊具。鸭儿已经和王老师说好,明天去婚姻登记处登记。

  院里浙渐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别佳说下雨了。

  鸭儿显得有些不安。

  傍晚,雨越下越大,雨中传来别佳的歌声,他唱的是梁子的诗:

  潇潇的雨将心田拨动,

  踏出了生活的泥泞。

  我把爱情留在了昨天,

  留住了青chūn,留住了梦。

  鸭儿寻着歌声推门而进,坐在别佳对面听他唱歌。别佳唱完了,鸭儿说别佳唱得好。别佳说,你就不问问我的情况?

  鸭儿不知道别佳有什么情况,将目光投向桌上的相片,那是别佳一家幸福的合影。别佳说菲利娅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年前死于车祸……我们是一对恩爱夫妻……我很想念她。

  鸭儿说,别佳,原谅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从来没说过……

  晚上,鸭儿给王老师打电话,说下雨了,改天再去登记。

  搬家了。

  刨子指挥几个民工进进出出。王家的大大小小都来帮忙。柱子和朱惠芬也从国外回来了。刘婶说,柱子你真会赶。刚好赶上我们搬家,你要是晚回来几天,可就找不着灯盏胡同了。

  周大夫问朱惠芬,这回回来住多少日子?朱惠芬说不走啦。周大夫说彻底回来啦?朱惠芬说彻底回来了。

  为了防止门墩再胡乱扔东西,王满堂亲自监视着门墩将桌椅板凳搬上车。一民工搬来一个绿瓦盆,问还要不要。门墩看了王满堂一眼说,要,装车!

  大瓦盆上了车。

  又一民工拿来水鸭子问要不要。门墩说,要,装车!

  王满堂说,等等,别装。

  门墩说,您终于觉悟了?

  王满堂说,留下它,我把它跟影壁上的砖雕一块儿捐给建筑博物馆。

  坠儿说,这算得上博物馆的jīng品了。爸,那个玉坠要是还在多好,这样就齐了,就能让后代看看老祖先们建北京用的都是什么家什了。

  东西都装齐了,门墩让大伙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刨子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说都空了。门墩说空了就好,门墩走到司机跟前悄悄说,师傅麻烦您把这车东西拉到废品站,全卖了,一半算您的车钱,一半您给我。司机说这车东西卖不了多少钱。门墩说就看会不会卖了。司机说他还没gān过这样的差事。门墩说改革开放了,每人每天都会遇到许多新生事物,没gān过的事情很多,要适应新的形势,新的变化。作为司机,头脑自然也要变得灵活一点,并不是纸票子才是钱。

  司机发动汽车,汽车缓缓驶出。司机探出头来说,上jiāo道口废品站吧,那儿的秤准。

  王满堂说,怎么?你把这车东西都卖啦!

  门墩说,一车破烂,您留它们一点儿用没有。那边全套家具我们几个都给您准备好了,您就请享用吧。

  王满堂追着汽车使劲喊停,梁子让他爸爸别追了。王满堂说,你妈的相片还在车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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