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 【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队里以为是句玩笑话,叫金瑞不要瞎说,就是新寡的王玉兰也没把这事当真。孰料,金瑞打过招呼以后,竟抱着铺盖进了王玉兰的窑dòng。

  队里要拦,拦不住;王玉兰往外推,推不出(事后村里的后生们说,王玉兰假惺惺的,偷偷乐还来不及,哪里会真往外推?)。队长请北京gān部做工作,北京gān部做不了金瑞的主,一想,金瑞在陕西还有个姑姑,于是就给在华yīn农场正走“五七”道路的我打电报,让我无论如何来一趟宜长。

  我是在九月中旬赶到后段家河的。进村的时候,队长和北京gān部早早在村口迎了,他们认为我在和金瑞接触之前最好先跟他们接触一下,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儿。

  队长和北京gān部把我拉到路边的树底下,不容我喘气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汇报”金瑞的事。队长先抢着说今年的收成不好,老百姓盼雨,却盼来了一场不带雨点的bào雷,那雷大火球一样满山乱滚,那云压得天都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队长富于讲故事才能,对段振龙遭雷殛的叙述有铺垫、有高cháo、有结局,要不我对那情景知道得也不会这么详细。接着北京gān部向我讲述金瑞近期的思想状况和举止表现,其中用很大一段讲述了金瑞因懒散造成的工分危机。

  足足过了两袋烟的工夫我才听出端倪,队长的意思是金瑞这小子要给发财当爹,这是娃娃家的一时心血来cháo,还是为救孤儿寡母出水火的英雄壮举,说不来,要搁村里其他人,他也就鼓捣着把事情促成了,可金瑞是北京知青,是毛主席打发下来的娃儿,知青的事不是开玩笑的,闹不好有“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另外作为队长,他要对村里社员的前途负责,王玉兰一家,将来何所倚靠,也是队里必须面对的现实。北京gān部的话也很明确,他说,金瑞搬到了王玉兰窑里去,往大了说是和贫下中农结合,是个革命得不得了的举动,但实际上是一件很吃亏的事儿——寡妇王玉兰比金瑞大了五岁,又没有文化,长得也不怎么样,还是孩子的妈,金瑞再怎么不济,也是北京来的知青;北京的金瑞和后段家河的王玉兰差的码子太大,这是一桩没有基础的婚姻,它的悲剧性是明摆着的。

  我明白了,队长和gān部所维护的对象不同,但目的只有一个

  劝阻金瑞,回头是岸!

  我问金瑞现在在哪里,他们说在寡妇的窑里。我说,都住进人家的窑里了,你们还让我说什么?队长说,说是住到一块儿了,可我至今没给他开介绍信,他扯不来结婚证也是白搭。我说,那张纸限制得了谁?都既成事实了,结婚证不过是个形式。队长说,村里人看重的是政府的那张纸片片儿。看重的就是那个形式,事实不事实的无所谓;要说既成事实,村里的既成事实多着哩,可没有证儿谁也不认。北京gān部说,当务之急是劝金瑞回心转意,他真回心转意了,咱们并不吃亏,在王玉兰那儿住就住了,既然队里和女方都不计较,咱们就把它看成一次实战拉练也未尝不可。队长说,金瑞他姑,要不你把金瑞带到你的单位去耍几个月?让他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或许就没这怪念头了。我说,这主意不好,且不说金瑞跟不跟我走,关键是得解决他的思想问题,让他明白和王玉兰结婚所要付出的代价和对一个家庭所应该承担的责任,这是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能得出结论的事儿,不是想怎么gān就怎么gān的。队长说,我也是这个意思。gān部说,金瑞这孩子有些想法很怪,按常人的逻辑就无法理解。我说,金瑞是我五哥舜锫的孩子,是我的亲侄子,他在娘肚子里就死了爹,一落生他娘就把他撇给育婴堂自己走了,实际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解放后,我母亲听说了这事儿,才把他从孤儿院要回来的。他脾气怪,不合群儿,当跟这些经历不无关系,我看这件事儿还得慢慢地劝,不能硬来。

  商量的结果是队长和gān部让我见机行事。

  我是在寡妇王玉兰家里与金瑞相见的。我进窑的时候金瑞正斜在炕上靠着被卧垛闭目养神,墙上的有线广播里正播放着火辣辣的秦腔《红灯记》,李玉和在墙上一字一板咬牙切齿地吼着:

  无产者一生奋战求解放,

  四海为家穷苦的生活几十年。

  ……

  死者的儿子带着孝,骑在金瑞的肚子上,正在跟他亲昵,不知真情的看这场面一定会以为孩子是他的亲生。王玉兰坐在灶前烧火,一大锅杂豆粥在火上咕嘟着,散发出让人难以抵御的香味。

  见我进来,王玉兰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有些惶恐地站起来,搓着手,一句话不说,很不安地闪到一边去了,好像金瑞的这些做法都是她的过错,她应该负主要责任似的。我看这个王玉兰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一张窄长的瓦刀脸,一头枯huáng的头发,肿肿的眼,薄薄的唇,身板虽然消瘦,骨节却很粗大……农家妇女显老,说她有三十五六大概没人不信,真不知金瑞看上了她哪一点。我再看炕上的金瑞,大约是被陕北的热炕烘的,一张粉白的脸,红是红,白是白,细嫩得像舞台上的小生一般。

  我的五哥在金家众子弟中最为清秀,小生唱得极好。扮相也漂亮,旧时是京师响誉九城的京剧票友,是名小生程继仙的高足。跟荀慧生配过戏,40年代的老北京人提起金五爷《群英会)的周瑜来,没有不挑大拇哥的。我们家老五演戏是凭了高兴的玩儿票,玩儿票是件耗财买脸的事,他演出一场《小宴》的吕布,要搭进去一千块大洋……除了唱戏,老五再也没什么特长,家里不可能老为他的唱戏而提供大洋,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处于一种壮志未酬的状态。金瑞纵然有着他父亲相貌上的遗传,却没有他父亲的本事,所承袭的惟有懒散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性情。

  这点更让人遗憾。

  炕上的金瑞感觉到有人进来了,慢慢地睁开眼睛,见了我也并没表示出多大热情,只是欠欠身,慵懒无力地说了句:来了,上炕坐吧。

  我觉着金瑞太没规矩,有些气,想说他,碍着外人在跟前,终是忍了。

  我说,金瑞你起来!

  金瑞大概感到了我话里的威凛和不快,他赶紧推开身上的孩子坐直了,把那两条伸着的长腿缩回去盘上,努力振了振jīng神。

  王玉兰很知趣地把孩子拢过去了。

  我说,你好像不认识我?金瑞并没有体味出我的揶揄,傻瞪瞪地说,认识,您是姑爸爸。我说,知道是姑爸爸就好,是北京你太太让我来的。

  金瑞说,这么说是钦差到了。

  队长和北京gān部示意王玉兰带着孩子出去,好让窑里只留下我和金瑞,于是王玉兰就和她的孩子随着队长他们走了。王玉兰的离去,减少了我不少压力,有这个带着重孝的女人在跟前,我想我是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的,这回矛盾的中心回避了,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我脱鞋上炕,准备跟金瑞进行一次认真的谈话。

  我说,金瑞……

  他说,我听着呢。

  我说。听着就好。

  接下来我给金瑞详细分析了他这一举措的失误,从他和王玉兰生活习惯的差异到共同语言的欠缺,从将来的前途到群众的舆论,都说到了。我说的时候,金瑞一直低垂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末了我说,你要是真在后段家河安了家,就永远别想着出去了,你就当一辈子农民吧。金瑞吧唧吧唧嘴说,当一辈子农民也行。我说,毛主席让你来农村扎根不是这种扎法,你这叫怎么档子事儿啊!就是真在农村找媳妇,也不是找王玉兰这样的,乡下的好姑娘有的是,你怎么偏就找个寡妇,还拖着个孩子?!金瑞说,有孩子好,我还懒得生呢,白捡的一个儿子,这便宜我占大了。看着他那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我产生了扇他一巴掌的念头,一个大男人,竟然说懒得生孩子,你就说他还有什么出息吧,真跟他爸爸一个样儿,没治!我最后使出了撤手铜说,这门婚事你太太不同意,金家向来不娶寡妇进门……金瑞说,再别说你们金家了,当初您阿玛把我阿玛赶出金家大门的时候就已经说清,我们无论做什么都已经跟金家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您别拿金家的规矩吓唬我,我是金家圈儿外的人。我说,可你到底还姓金,你是我的亲侄子,太太疼你也是一点儿不搀假的,对你比对她所有的孙子都上心。金瑞说,那是你们在赎罪,你们害了我阿玛也就是害了我,我今天能这样就已经很不错,很知足了。姑爸爸您甭为我操心了,您操心也是瞎操心,我不跟命较劲儿,我的生存方针是顺其自然。我说,这倒真跟你阿玛一个样儿,其实我也早看出来了,你入赘到王家,并没有多么高尚的想法,你不过是嫌知青生活太清苦,你是想有人伺候你……金瑞说,随您怎么说,我怎么想的我知道,谁不盼着有人疼?我说,你得为将来考虑考虑啊!金瑞说他只想今天。不想将来,只要今天过得去,哪怕明天天塌下来呢!再说明天天也不一定就塌得下来。我气愤地说,金瑞,你整个儿一个没睡醒,你还迷糊着呢!金瑞眨巴着眼睛,说他不知睡着和醒着有什么不同,反正都是在炕上躺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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