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 【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大家庭最厉害的传统就是不许荒腔走板,一旦不合板眼、规矩,就要施家法予以纠正,以挽回面子。那日二格格除挨了一顿揍以外便是在祖宗牌位前被罚跪。在此之后,父亲则紧锣密鼓托人为二格格物色婆家。婆家尚无下文,二格格却跑了,从小角门径直奔了沈家,投向了相公儿子商人沈瑞方的怀抱。父亲让老三去追,老三开了大街门照直向东,又被父亲呵斥回来,父亲说,从哪儿跑的给我从哪儿去追,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儿还用劳神走正门吗?老三就又朝后园跑,从角门进入沈家。父亲如一只发怒了的狮子,在角门前徘徊,一刻也停不下来。刘妈见了害怕,说,老爷上屋里等去吧,喝口茶,也得容三少爷有个劝说的工夫啊!父亲不听,仍在门前转。一会儿,老三回来了,还没张口,父亲便问,见着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啦?老三点点头,父亲问,她怎么说?老三说,舜镅执意要嫁,父亲何日答应她。她何日回家。父亲听了吼道,给我把这门锁了,只要她敢从前门迈进金家门槛儿一步,我就一门杠把她拍死!父亲这样宣告无疑将二格格置于了死地,后门进不得,前门要拍死。她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应该说沈瑞方是个极有品位、极重情义的商人,他深知为了这桩婚事二格格所处环境的尴尬和所付出代价的昂贵,他在西城购置了一幢小楼,领着妻子远远地离开了沈家,又将沈家在戏楼胡同的房屋全部售出,从此与这里完全彻底地画了句号,再不回来,免得二格格触景伤情。

  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了冷漠与隔阂。听了沈继祖娓娓的诉说,一些沉重的回忆锁住了我,使我悄悄感到了孤寂与压抑。窗前的圆椅空着,我想像得出,舜镅生前会常坐在那里,臂搭在扶手上,默默向窗外望着。想着金家,想着父母,日复一日……

  那个可爱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去,只剩下舜镅的女儿们默守在她们母亲的chuáng头,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像。她们对我的到来谈不上欢迎与不欢迎,好像一切都极自然。沈继祖坐在我对面,看来是专门为陪我说话的。沈继祖说,她母亲走了,去另一个世界与他的父亲团聚去了,她的母亲与父亲是值得孩子们骄傲与效仿的一对恩爱夫妻,一生没有红过脸……我不由得联想到金家一对对“门当户对”的夫妻,努力计算出能“善始善终”的,竟如凤毛麟角。沈继祖说他现在在语言研究所当研究员,两个妹妹,一个是小学教师,一个是机械厂的工程师,他们严格遵循母亲不许经商的教导,远远地离开了商界,对此,他们的父亲给予了支持,正因为如此,在这纷繁迷乱的世界里,他们的心才保持了一份宁静。他和他们的母亲觉得活得很充实很惬意。从沈家三兄妹的职业。我推测得出他们的经济状况,这就是金昶揶揄的“都是啃死工资的穷酸”了。

  富而不骄易,贪而无怨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沈家兄妹的境界高我等一筹。

  沈继祖告诉我。去年他和他母亲去亚运村看望过他的三舅舜錤,舜錤三舅不但没露面,连门也没让进,他的母亲是哭着离开的。

  这个消息让我吃惊,与老三多次接触中并没听他谈过此事,就是今天,竟也守口如瓶,不露半点口风。这怕就是舜镅至死不见舜錤,连守灵也不让他来的理由了。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是伤得太狠了。

  我是不能原谅舜錤的了。拒孝悌于门外,置手足而不顾,何若绝情至此?以他下午与金昶的所为而论,实为好利之心所蛊惑,八十有七,尚浮躁若此……他厌恶商人的论调仍萦绕于耳,曾几何时,他自己竟变作了口中斥责过的jian商,且有过之无不及!古人说,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有人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有人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想及下午舜錤说的吃自己心的话,蓦地又让我心惊,一霎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窗外,雨水潇潇。我企图从秋雨中得到证实,然而那雨除了予人寒冷、凄迷之外,便是默默无言。那两颗我所探求的心。想必也被冷雨打湿,与不解的浓雾相融相浸,随着死亡的bī近与来临渐渐地消泯无声。我知道老三为什么不见舜镅了,那是羞愧,是汗颜无地的自责,是橘已为枳的感叹。我心中忽然觉着辛酸万分,眼泪一滴滴流在腮上。我的哥哥与姐姐,舜錤和舜镅——走了的,已然走了,走出了金家,走出了古城,走出了活着的生命;没走的,正轻轻地抛掷掉淡泊的天性。怀着背叛与内疚,悄无声息地存在着……

  六

  舜镅系一没有职业的家庭妇女,所以她的葬礼俭朴又清冷,除了沈家的几个孩子以外,金家方面只有我和金昶去了。

  没有追悼会,便也没了让丧家计较的悼词和领导讲话。没有哀乐,也无人恸哭,只有梧桐叶上潇潇的雨声。沈家子弟恓恓惶惶围绕在他们母亲的遗体旁,与之作最后的告别。无泪的悲哀犹如无言的沉默,那痛是来自心底的。倒是金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得很投入。我知道,沈继祖刚刚把那枚金镶珠石云蝠帽饰还给金昶了,说这样贵重的东西随他母亲化为灰烬未免可惜,母亲生前既未得到,死后也不必带去,既是金家祖上的东西,由金昶收存最为合适,沈家的子弟留之无用,只能徒引心伤。

  一听这话,金昶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对金昶极到位的泪水我有多种理解:是为某种jīng神的感动,是为宝物失而复得的惊喜,是为自己趋时就势的得意,抑或是为心术不正的自责,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望着有血缘关系连接的金、沈两家后代,望着安详闭目、缓缓滑向烈焰的舜镅,我不知道历史跟金家的兄妹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

  瘦尽灯花又一宵

  一

  一过腊月二十三,母亲就会对我说,你该到镜儿胡同去了。

  镜儿胡同是我最不愿意去的地方。

  刘妈见我那难受的模样就开导我说,去吧,那边儿的老太太们盼着你呢,年货老王早给你备好了。

  刘妈说的年货是指廊子上放着的一个大篮子,那里头有年糕、炖肉、蜜供和两只酱肘子。除了这些吃食之外,还有一挂通红的小鞭跟一副白底镶蓝边的chūn联,chūn联上有我父亲恭正的楷体,内容年年相同,都是“天恩chūn浩dàng,文治日光华”。我对这副白联感到恐怖,提着它不像去拜年,倒像是去吊孝。母亲说我是少见多怪,说只有王爷府第才有资格贴白联,这是清朝的规矩;不但我们家贴不起白联,就是溥仪的老丈人郭布罗家,照样也贴不起白联,他们顶多算是皇亲,显贵的皇亲,还算不上宗室;全北京能贴白联的人家没有几户,镜儿胡同3号能贴白联。镜儿胡同3号在京城就是很有脸面的人家了。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年年非得我和那些肘子、炖肉一起充作年货被送往镜儿胡同。我们家十四个孩子,当年货送礼的却不是老三、老四、老五……刘妈说,那边特意挑的丫丫啊,丫丫生日好,九月九日子时,命里占了三个阳。女孩儿男命,贵啊!我不知道我贵在哪里,反正在金家我是最不受待见的,因了我的小和淘,谁都可以叫我的小名,我前面的六个姐姐都很不错,长得也漂亮,到了我这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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