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 【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有人管我叫姨我当然很高兴,就想端出姨的派头。这时听见西跨院一阵吵嚷,是二娘的声音,声音很尖,也很高,我甚至怀疑病得连神志也不太清楚的二娘何以能发出这样大的声响,接着是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和刘妈劝慰的声音。沈继祖也听到了这些,他的脸变得很苍白,显出一种由衷的恐惧与自卑,抱住亭柱惶惶地朝西跨院看,那副战战兢兢的神态让人可怜。我正想安慰他,却见刘妈打着伞匆匆跑过来对沈继祖说,大少爷快跟你妈走吧,二太太的痰上来了。

  沈继祖一句话不说。赶紧跟刘妈走了。

  我在后头喊,喂,你还来不来?

  沈继祖连头也没回。

  我追到西跨院时,只见那妇人正跪在雨地里泪流满面地向二娘的窗户磕头。妇人的衣服沾透了泥水,好像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她将头一下一下在地上点着,做得一丝不苟。这使我觉得她的礼行得认真而重要。磕完头,妇人抽抽泣泣地拉起她的儿子走出门去,沈继祖脚上那双小皮鞋,也毫无顾忌地踩在水洼中……

  来到二娘房里,我看见刘妈正在给二娘摩挲胸口。二娘脸色青紫,艰难地大口喘着气。屋内地上,除了碎了的药碗以外。还扬散着不少票子。我的母亲也在跟前,她给二娘一勺一勺地喂白糖水,二娘喝了几口,情景好些了才说,一个冰神玉骨的女儿,即使嫁个讨饭的花子也不屈其倾城之貌,配此下流,实在污了世家名声,偏又在这个时候来寒碜我……她是成心要我死……母亲说。二格格也是一片孝心,知道家里钱紧,给您送过些来,也是做女儿的本分。您这么不给她脸,让她在孩子跟前怎样做人?二娘说,她怎样做人是她的事儿,她的儿子沈继祖继的是沈家的祖,与金家没关系。刘妈说,您怎么知道他不继金家……

  我这才知道刚才来的是二格格,便很后悔没有多看她几眼。活生生让美人儿从眼皮底下跑了。二娘将金家的姑爷,也就是沈继祖的父亲归于“下流”,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难怪沈继祖在我跟前不愿说他的父亲是谁,原来他的父亲是属于“下流”的,连讨饭的花子也不如。后来我几次仔细回忆二格格的面容,似乎除了满面泪痕之外就是那件跪在雨水里的湿袍子,再无其他。

  二娘死了,将消息设法告诉了在外头的父亲,父亲因为战事相隔,滞留在西北,没有赶回来。办丧事时我也没再见到二格格。

  办完丧事,刘妈打点行李准备回安徽老家去,老三送了她一枚金镶珠石云蝠帽饰,以慰其几十年在金家的辛苦操劳。这枚帽饰是慈禧赏给我祖母的物件,金色蝙蝠的头与尾各嵌了一颗圆而大的东珠。

  这种珠子产在东北乌拉宁古塔的诸河中,采珠者于清水急流处采捞,百余蚌不见有一珠,得来十分不易。有珠的蚌要用纸包封,送至总管处,由将军与总管共同挑送,不足一分重,不够光亮圆润的仍然投入河中,以示严禁不敢自私。故清朝宫廷中使用的东珠粒粒是大而圆,没有皱皮的,以分量而定品级。不是皇亲显贵,没有资格佩戴东珠,亲王朝冠饰东珠九颗,郡王八颗,镇国公五颗,我祖父可戴四颗,祖母亦有诰封,也戴四颗。这帽饰原是镶在祖母朝冠上的一对,祖母去世时给了大娘、二娘一人一枚,老三拿他母亲的遗物转赠刘妈,足见对刘妈的看重。刘妈自然知道珠子的价值,死活不敢接,说蓬门小户,兜不住这么大的福分,遮不住宝物的光彩,既是二娘的东西还是给二格格留着吧。她不能要。

  老三听刘妈又提起二格格,转身拂袖而去,临出门扔下一句话:她不来我娘也死不了!

  屋里只丢下刘妈拿着帽饰站在那里发呆。她猛抬头,见我在桌前趴着,便说,我怎么能要这个,这不该是我的东西,拿回刘家,它得把我们压死。我说那么个小玩意儿怎能压死人。刘妈说她命薄,有了这个只能招祸……刘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后来就用盒子把那亮闪闪的东西收了,对我说她不能拂了老三的面子。我说。那你就快带走吧。刘妈说,你以为我真敢带走?

  三

  时过境迁,我没想到四十余年后在电视剧拍摄现场,以这种方式与沈继祖再次相见,彼此都已有了一把年纪,再不是穿红布鞋与小皮鞋的孩子了,双方见面都有隔世之感。我向沈继祖的脚上望去,那双脚上已经没有什么小皮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沾满huáng泥的高靿儿雨靴,靴上关键之处还像自行车带一样,贴着huáng色的补丁。一条皱巴巴的裤子进进出出地塞在靴内,拖泥带水,显得零乱又匆忙。

  演员们围过来,是为来人地道娴熟的满族请安姿势所吸引。这个剧需要请安的地方不少,但能将这个动作做得准确又自然的却没有一人。大多演员受了舞台与电影表演程式的影响,动作夸张又草率,别别扭扭的,如同没揉到的面。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活样板,自然是请教的好机会,但是,沈继祖右臂上的黑纱阻止了他们,他们只好保持距离地站在那里,伺机再睹满人请安。

  我说,真难为你了,还能记得这个。他说他母亲从小就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见了金家的长辈都要按旗人的规矩行礼,使金家上下的人都知道,金家的外孙是有教养、懂规矩的良家子弟。我说,眼下民国都过去快五十年了,谁还讲这些老理儿。沈继祖说他母亲的礼教极严,一向教育子孙们以敦厚谦让为处世美德,以爱家爱国为立身根本,他们兄妹几人不敢不听母亲的教诲。我问沈继祖何以能找到这里。他说是他母亲在病榻上看报纸的影视报道中有我的名字,便料定“金舜铭”是金家没见过面的七妹妹无疑。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早不来找我?沈继祖说他母亲不让。我没料到,二格格与金家的隔阂有这样深,竟牵扯到了我这毫不相关的人。我说,其实我是见过你母亲的,那年也是下雨……沈继祖大概也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有些窘,说,是的……是我母亲没有注意到您罢了。我问二格格现在何处,沈继祖说就停在家里,灵堂已布置好,他的两个妹妹和妹夫们在守护着;又说,他想,她母亲毕竟是金家姑奶奶,去世以后如果有娘家人来送行,他母亲一定死可瞑目,否则一块心病老不得解。我说。二格格去了,这是件大事儿,我今夜陪你们去守灵,去之前得先告诉你的三舅舜錤一声。孰料,一提老三,沈继祖竟是一脸惊恐,他说,您千万别让舅舅来,我母亲说过。至死也不见舅舅,我不能背了她的意思。我说,人都殁了,那些恩恩怨怨也该结了,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呢?沈继祖还是劝我让舜錤不要来,不让金家在世的任何舅舅来,说免得让他母亲难堪。

  这个沈继祖真是迂得可以。

  沈继祖把家里的地址写给我就告辞了,我将他送到门外,替他拦了辆出租,他死活不坐,说还要到崇文门去买鲜花,他母亲硬朗时常去那里买花,那里有huáng土岗的直销花店。在同仁医院对面。我说huáng土岗的花店好像早没了,他说那也去看看,他母亲爱那儿的花。

  我想,这个沈继祖迂虽迂,却是个感情细腻的孝子,眼下这样的儿子不多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7/10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