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_陈冠中【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冠中

  在大学本科的时候,我已经替X、Y、Z做很多跑腿的事。他们有不同的外围组织,掌握着不少资源,譬如申请国家拨款给愿意成为同盟军的学者做学术项目,或拿一些富豪基金会的赞助,办高规格学术会议,扶持国内外学界的同路人,建联合阵线,又或每半年办一次全球华人人文社科优秀研究生的学习营,训练下一代的学术jīng英,参加者全程免费,夏营在北京或上海,冬营在香港或澳门,吃得好玩得好但少不了洗脑般的脑力密集激dàng,所以叫魔鬼训练营,也叫新huáng埔军校。这么多活动,XYZ当然要分工,譬如魔鬼营YZ只去演讲,组织上jiāo由X去主导,X自己也不出面,名义上的召集人是Q,因为Q最能折腾,最会忽悠年轻人,特别是满腔热血、读了一点书的硕士研究生。Q自我感觉特别良好,也是想当帝王师的,但X、Y、Z都有点瞧不起他,说他学历不完整,说他没有学术著作,说他立场变来变去。私下里,X、Y、Z叫Q做魔笛士,就是在西方童话里,用笛子chuī起动听的调子,把小孩子拐走的人物。很明显,X、Y、Z都知道,一场思想的革命——SS读书班策动的就是一场中国人当代世界观的革命——需要有人扮演不同的角色,而拐小孩的魔笛士是不能从缺的。

  我第一次向Zjiāo心的,是我如何落实读书班上常说的政治就是分敌我的理念。我从大二开始,就组织同学有系统的驳斥网上反动言论、举报反动网站。后来我们从虚拟兼顾到实体,凡大学里有教授宣扬西方价值观或自由主义,我们就举报给校长或党委书记。我们的模式已经像授权的连锁店,复制到其他院校。这表明我的行动力,也说明很多大学生是听我的、崇拜我的,我是年轻一代的魅力领袖。

  Z听完没什么表示,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因为不久之后他故作不经意的说,你去听过你们学校那位龚教授的课吗?我立即心领神会,打听之下,知道这个姓龚的家伙在讲堂上批评政治儒家公羊之学,我们就鼓动曾听课的同学去向校长告状,说他污蔑中国传统文化,还发动同学在网上签名要求校方彻查和开除姓龚的。这件事现在还没了,但姓龚的已给我们玩弄得láng狈不堪。我相信Z对我的表现应是满意的。

  我没跟Z说的是,我的长年告密行动终于受到国家的欣赏,首先是公安网络监控部门,然后是安全部门,都正式联络上我了,等于说我现在是公安和国保的眼线。这点我没告诉Z和读书班其他人,免他们防着我。待我知会上线我现在正式成为SS读书班内围的人,他们也会更器重我。

  第二件事是这样的:半年前我刚做了读书班候补成员,去听Z的公开演讲,题目是当前中国盛世与爱,他说:“现在社会弥漫着‘爱’,媒体更常有人提倡大爱、博爱、爱全人类,一时间大家感觉良好,内心充满‘爱’,很有满足感、幸福感,国家也一片和谐,bào力犯罪案件减少了,连家庭bào力都少了,可见‘爱’的力量”。每说到单字‘爱’的时候,Z就做一个加引号的手势。

  我正听得无jīng打彩,觉得Z的演讲了无新意,到接近尾声时才突然听到Z轻轻带过了一句:“大家都在‘爱’,尚武jīng神不彰了,敌人没有了,恨不起来了”。我整个人为之一震,Z真是高呀,用心良苦呀。

  我记得Y曾说过,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没受过严格的哲学训练,也没有慧根,我们哲学家不能对他们说真话,不然他们会攻击我们,就像他们杀掉苏格拉底一样。在公开场合,哲学家只能说大众爱听的话,迎合大众。不过,哲学家会留下一句半句暗语,内外有别,让自己人能理解哲学家真正的用意,即所谓微言大义。

  Z跟Y是一个套路的,所以Z也是在微言大义。

  爱是说给大众听的,大众以为Z在宣扬爱,或主张当前中国盛世需要爱,但其实Z在整篇演讲中,都只是在描述爱,不是在肯定爱,只是说爱如何影响了盛世里的中国人,但没有说中国人应该多去爱。关键是那句“尚武jīng神不彰了”,这是对前面所说的‘爱’的全面否定。这就是说给我这类自己人听的暗语,因为从SS读书班我知道,尚武jīng神是我们崇尚的美德,Z是尚武的,若果尚武jīng神是正面的,让尚武jīng神不彰的就不可能是正面的了。在Z的演讲中,是什么让尚武jīng神不彰?是‘爱’——尚武jīng神不彰,是因为现在大家都在‘爱’。像我这样受过哲学训练、懂得阅读字里行间深意的人就体会到这个引号里的‘爱’是指前文的大爱、博爱、爱全人类。Z认为这样的‘爱’让国人不尚武。理论上,尚武不一定需要恨或敌人,但敌人和恨可使人更尚武——敌人和恨是尚武jīng神的chūn药。Z演讲的真正目的,他微言的大义,是要否定连敌人也爱的‘爱’——批判不分敌我的大爱、博爱、爱全人类这些所谓普世价值,甚至暗示我们要找到敌人,让恨能再起来,尚武jīng神才能彰显。我懂了。

  我知道这也是我以后能取信于Z的窍门,我能听出Z的微言大义,主张内外有别的他一定会把我纳为他的入室弟子。我立即挑选了六个崇拜我的北京的大学生,自称铁血忠魂,开始练武。我觉得现在大学生都缺胆色缺杀气,受到社会上泛爱的气氛影响,都变得女性化了,缺乏男子气概,有时候连我也怀疑自己太有爱心,太不够绝断,做不了大事。我设法提升他们的杀气,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忘了恨,忘了分敌我。我们一起看南京大屠杀、纳粹灭犹之类纪录片,鼓励他们去幻想如何有系统的屠杀日本鬼子,可是有一次我们野营的时候想杀两只流làng狗,磨练磨练胆色,最后都给畜牲逃走了。我觉得大学生都是窝囊废。

  终于,给我等到机会,替他们行成人礼。

  我姥姥五道口的小破店《五·味》,每天晚上有乡谣表演,是我观察年轻人心态的平台。有一个晚上,铁血忠魂都在,但士气低落,大家在喝闷酒。可能是酒jīng上头,其中一个清华的铁血忠魂指着台上一个大块头的吉他手说:“你看,那个弹吉他的大个,一看就知道是农村出来的”。那个清华的铁血忠魂本身是来自农民家庭的,但是他最厌恶农民,整天说农民是贱民,农民是不能同情的。我向来知道,穷人恨穷人,农民讨厌农民,小孩最爱欺负小孩。清华铁血忠魂还在说:“你看他,贱肉横生,恶心不恶心”。另一个铁血忠魂说:“大个子弹得挺好的”,但另一个立即反驳:“他的身体语言特别土,手指头粗得像棒槌,还要弹什么西班牙吉他,我靠!”清华铁血忠魂再咬牙切齿说:“就是个农民!”大家都对那个弹吉他的大块头农民投以极度厌恶的目光。这时候我突然想到:“要不我们今天晚上……”大伙一下就领悟了,其中一个说:“我们回去拿家伙”。

  我们在店外等,那大块头还在店里喝酒作乐,大家更气不过。等到他出来,我们跟着他,不知该如何下手,走着走着到了一个公jiāo车站,那个蠢家伙竟然在离公jiāo车站不远的一栋临街楼的侧面夹道,靠着墙脚坐下来睡着了,众铁血忠魂这时候一拥而上,乱棍齐下,打到那大块头动都动不了,我在不远处看着,心想:好家伙,这回非得把他打死不可。这时候有辆切诺基开过来,大家就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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