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_胡发云【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胡发云

  几个人,就达摩一个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还是生产无线电产品——半导体收音机,高科技。达摩曾经给“青马”几个一人买了一台内部价的两波段收音机,可以收敌台,很便宜,十几块钱一台。达摩说,你们要被逮住了,打死不能出卖我啊。还送了卫老师一台。

  达摩回城之后,去看卫老师的时候就多了。

  有一段时间,卫老师身体很差,由于长期清贫又无规律的单身生活,五脏六腑都有了毛病,特别是胃,几乎全坏了。那一次大出血,被邻居用自行车拖到医院抢救,割掉了三分之二,差一点丢了性命。动手术的头天夜里,卫老师让邻居找到了达摩,这是卫老师第一次主动联系达摩。达摩来到医院,见到卫老师已是一张纸了,又单薄又苍白,躺在病chuáng上,被子平平的,没有身子一样。

  卫老师见了达摩,苦笑一下说,没想到我身上还有这么多血,大半脸盆呢。达摩握住卫老师像石头一样坚硬又冰凉的手说,血这个东西,还生得出来。

  临到达摩要走了,卫老师突然说,有几件事,想拜托给你。

  卫老师说,第一件事,他家的南墙角,木箱背后,有一块砖,是活的,打开后,墙dòng里有一个塑料包,是自己近些年来写下的一些东西,如果这次出不了医院,让达摩拿去。第二件事,那只皮箱的边袋里,有两张和孩子们一起的照片。二十多年了,两个孩子音信全无,现在早已成人。当初他们被前妻带走的时候,一个三岁,一个一岁,对他这样一个父亲,怕是一点印象也不会有了。如果以后能够找到他们,把照片给他们。这两件事说完,卫老师又说,火化的时候,把那一听茶叶和他一起烧了。

  达摩认真地说,那一包东西,您以后有机会将它们整理出来,公之于世的。那两张照片,以后也会由您亲自jiāo给自己的孩子。不信,咱们打个赌?

  卫老师笑笑说,我宁愿输啊。

  卫老师果然就输了。

  手术后,卫老师歪歪倒倒好长一段时间,竟又慢慢好起来,只是不再上班了。六六年夏天那次游街之后,卫老师不再教书,先是住牛棚,扫操场,洗厕所,后来管教具管体育用品。洗厕所的时候,那些男生们常常三五个围着他,径直朝他身上尿尿。管体育用品的时候,孩子们从他手里拿过篮球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嘭地一下将他击倒在地,然后嘻嘻哈哈向球场跑去。他曾对达摩说过,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将这样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教育成比法西斯党徒还要冷酷的人?这些孩子,将要带着这种冷酷慢慢长大,甚至走完他们的一生。这才是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的恐怖。  卫老师不再上班了,达摩他们就去得多一些。帮他做一些家务,有时也带去一些吃食,然后就从从容容地说话。

  从卫老师那儿,达摩了解到另一部革命史,那是多年来的电影、小说、教科书都不曾告诉过他的。文革之后,特别是林彪死了之后,卫老师高僧得道似的大彻大悟。他对许多问题的评述,常常让达摩心惊肉跳寒彻骨髓又思路大开。其中许多话,二三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说出来。

  记得七六年十月,北京传来消息,抓了那三男一女。达摩刚一听说,就迫不及待约了毛子几个到卫老师家,几乎是哆哆嗦嗦讲了这个惊天大事件。

  卫老师听完,淡淡一笑说,第一,我相信这事是真的。第二,十年的政治较量,可能会告一段落,但是往后如何变化,还要看。第三,不论这件事实际后果如何,但是这是一种非常手段,预示着中国在民主化、法制化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紧接着,这件事公开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游行、欢呼、聚会、喝酒、吃三公一母的螃蟹……达摩他们也兴奋了,带了酒菜到卫老师家来。大家讲着大街上看来的景象,卫老师说,不要太轻易相信大街上的景象,不要太轻易相信大众的情绪,中苏友好的时候,他们游行过;反对苏修了,他们也游行;文化大革命了,他们更是天天游行;开九大了,把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也一样游行……卫老师说,让我们有节制地高兴一下吧。

  毛子说,卫老师,您比我们有更多高兴的理由啊。

  卫老师说,为什么?

  毛子说,您不就是让他们这样的一些人折腾成这个样子的吗?

  卫老师一笑,让我受折腾的,可不光是他们呢。

  对于这一类惊世骇俗的言论,便是如“青马”这样一些异端分子,也常常觉得过于偏颇过于尖刻。

  有一次,也是为一个什么问题争辩了很久,毛子便问卫老师,您的一些思考,是否与您个人遭遇有关?卫老师狡黠一笑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我会不会夹杂个人情绪?我告诉你,没有不带个人情绪的思考,除非是机器人。但是,如果个人的情绪个人的经验,带有普遍的意义,那它常常就会穿越许多迷障,看见深远处的一些东西。况且,我的这样一些说法,在前人那儿都找得到出处呢。

  如焉23

  不管怎么说,卫老师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两三年间,先是不明不白地让他到一所疗养院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调到刚刚恢复的省社科联待命,最后彻底平反,比他那个集团的总头子平反还早。不过说平反又不太准确,查他当年的案卷,发现根本没有结案,也就是说,这是一桩二十五年的糊涂案。所以,当年省委最大的一桩冤案,没法开平反大会,就开了一个欢迎会,好像他外出当了一段时间的英雄,如今凯旋而归。然后就是恢复他的级别待遇,补发了部分工资,在省社科联当了一个副职,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带暖气的。

  那一年,卫老师刚好满了六十岁,度过了整整一个花甲。当时还没有六十岁一刀切的说法,许多复出的老gān部老专家,便将这样的岁月当作第二青chūn,准备再痛痛快快gān上一二十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达摩一伙喜气洋洋去给卫老师闹新房,发现他老人家将小院时代的一应家杂都搬了过来,很不协调地放在一间宽宽大大的空房里,连布局都和当初一样,只是没有了当初那一堵将厨房与卧室分开来的隔墙。

  卫老师说,在这间房里,脑子会清醒一些。

  卫老师用补发的工资买了一套家具,chuáng是双人chuáng。达摩一伙开玩笑说,卫老师,这半边是留给新师娘的吧?多年来的风风雨雨肝胆相照,达摩他们与卫老师之间已经变得很随便,像父子,像朋友,还像江湖哥们。

  卫老师说,有一个人伴着我呢。

  这时大家才发现,靠里面的那只chuáng头柜上,放着那听茶叶,年深日久,漆色已经脱落,还生出一些锈迹来。

  卫老师的卧室同时还是书房。另一间房,做了客房,里面放了两张单人chuáng,供达摩他们及那些思想流làng者们临时住住。有时人多,客厅的沙发上、地上,还有那间“旧居陈列室”,都可以睡。一次,一个民间的思想理论研讨会开完后,十多个各地来的青年朋友来看他,聊到很晚,便大车店一般,在卫老师家横七竖八四处睡满。只是卫老师的那一间,别人不可以去挤的,而且,卫老师睡前必得关门,好像是一间夫妻两口子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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