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感动:阿里雪山神秘之旅_熊育群【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熊育群

  见着帐篷,尤其是看到了那一缕升向天空的炊烟,我激动不已。大家都下车,抓了相机去拍摄这个难得的景象。尽管我们踏在草地上的脚步很轻,帐篷里的人还是听到了动静。在这无人地带,脚步是唯一的声音,即便如此轻微,仍大得足可使整个山谷都能听见。

  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望着我们,那眼神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既不好奇又不平常,既凝视着你,眼光又似乎游移,无法集中思想,它是内视的,有着一层呆呆的、迷惘的光。几近黑色的脸,两道僵硬的圆弧形的皱纹,从鼻翼两边弯向下巴,像木刻般不动。我分辨得出那是笑容,只是太模糊、太难辨别了。他一头蓬乱的头发,两条小辫子搭在胸前,一件用粗绳缝成的羔皮衣裹在身上,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像一件烂棉絮,四处是dòng和磨破的卷口。

  他始终都是这个表情,像凝固冰冻了。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连喉结都没有动一下。身子直直站在那里。也许见我们并没恶意,他向我们走近了几步,又以刚才直立的姿势和凝固的表情面对着我们。

  接着帐篷内又钻出两个一大一小的人未,小的大约十来岁,大的约二十岁。青年的笑容要生动一些。但他们都一言不发,只是看我们拍照。在我们所遇见过的牧民当中,从开始见面到我们离去,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恐怕只有这一次了。

  帐篷的炊烟消失了。我没有进帐篷看,不知里面还有没有女人,这三个男人又是什么关系呢?如果是父子关系,那个青年与这个中年男人年龄相差太小。如果是兄弟关系呢,中年男人与那个小孩年龄又相隔太远。语言的无法沟通,就连他们最表层的生活状态我都无法了解。

  第二次见到人是在抵达一个湖畔时,那是一群人,有老人、小孩和少女,附近找不到他们的住处,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湖。

  一个少女站在一个小土墩上,好奇地望着我们的车。她的脸十分古怪,一道道白粉把脸颊涂得满满的。

  扎西说,可能是用牛奶涂的,用来美容扮靓的,难怪她见了我们,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

  部落的人,所有的生活资料几乎都来自牛羊:吃生羊牛肉,喝牛羊奶,穿羊皮衣,羊毛鞋,住牛毛制成的帐篷。用牛毛编袋子,捻绳子。就连梳子也用野牦牛的舌头,把它风gān,牦牛舌头上的刺就成了天然的梳子了。不少人还不识数,计算羊群数量时,守在羊圈门口丢羊粪蛋,出来一只丢一颗。若有人问他有多少只羊,就兜一襟羊粪蛋让人家去数。

  西藏实行的是天葬,但在无人区,人死后,有的让尸体丢在地上,任其腐烂。我见过路边很多动物尸体,它们大都是冻死的。尸体上,有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有的地方却还有一层发绿的皮毛,像一块破了的布包裹着一堆柴薪。

  也许是因为无人区不具备天葬的条件吧,没有鹰,又无天葬师。掘地又没有工具。藏民认为,埋在地下让蛆虫吃了,人的灵魂就难以升入天堂。

  离开面涂牛奶的少女,我们绕着这个湖行走。对岸的雪山倒映在湖面上,也好像白粉涂抹在蓝色的湖上。

  湖中鱼很多,一种白色的鸭子见我们的车开来,惊得箭似的she向湖中。它专吃鱼的眼睛。

  面对这个生来就只为照见天空的湖,我突然感到了自己身处的遥远。我的思绪开始飘拂,对于那个已经离得很远的熙熙攘攘的都市世界,此时,我获得了一种最佳的审视它的距离和心境。

  我想起了在拉萨药王山上的一幕。那天中午,在那座可俯瞰拉萨市容和布达拉宫的药王山上,我碰到了一对藏族恋人,他们是在望果节这天来敬神的。少女身材瘦小,戴着墨镜,穿着时髦,极像汉人。我从他们脚前的一包柏枝开始了一场对话:

  “这是什么?”

  “柏枝,用来敬神的。”

  “肯的能点着吗”

  “能,它冒出的烟可香呢。”

  “我可以拿一根吗?”

  “行。”

  我拿着柏枝放在鼻子底下,一股浓烈的植物香袭来,那真是难得的专为神而生的草。

  我望着他们双双坐在石块上很休闲的样子,又问:“你们也来拜神吗?”

  “是啊,我们是来祈求世界和平、人民幸福的。”

  这些话好像来自于课堂,我望了望他们,见他们一脸认真的神情,并无开玩笑的意思。从他们的气质看,像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又问:“去过内地吗?”

  “去过,到了北京、天津,上海,大城市都去过了。”

  “去过广州吗?”

  “去了。”

  “印象怎么样?”

  “不好,到处是高楼大厦,那里的人太冷漠了,谁也不理睬谁,没有一点意思,去了就想快点走,不想再来了。”

  “你们在内地去寺庙拜佛吗?”

  “我们去拜。那里拜佛的人也很多,但让人恶心。”

  “为什么?”

  “我们拜佛从来不是为自己,都是为别人。没有谁为了生儿子、为了发财、为了升学去求佛,那样太具体太功利了,是对佛不恭。”

  对话结束了,我内心受到了某种震撼。在我们还在炫耀高楼并一个一个竞赛似的比高时,他们却感到以它为象征的城市文明对于人性的压抑和扭曲;在我们各地纷纷修建寺庙热中,他们看到了正在汹涌而起的恶俗。我更为他们不盲目崇拜“文明”和大都市,忠实于自己真实的感受而生出一份敬意。这不但需要思想,更需要气度和品质。

  在我把两根柏枝夹好放进包内时,姑娘笑着与我道别。这个笑容令我至今还感动着。她是那么友善、纯真,没有博大爱心的人是不会拥有这种笑容的,笑容让人不再感到孤独。它像一缕阳光温暖并照亮我的前程。我被深深感染。在后来无数次拜谒寺庙的佛像时,那些程式化的雕像都让我麻木不仁。而姑娘的笑容却让我感到了佛的光芒。

  绕湖半圈,像思想绕到它的对面,像文明绕到它的另一面。远远的雪山如同可望不可及的大国,依然是那么遥远。它的白色的光芒,有着丰富的内蕴,让人百看不厌,令人心府为之摇dàng。身后的湖如同一片蓝色的云,挂在山腰上,又似一片抖动的光。

  我想,一切美好而使人感觉丰福的东西,都不会离自然太远。幸福从来都是最简单的事情,领受它的恩赐并非需要非凡的智力,并非需要楔而下舍的追寻。一朵小花,一个微笑,一句问候,甚至一片阳光、一阵鸟的啁瞅,都会是幸福的源泉。重要的是,我们必得心怀感念,我们就会为这个世界所感动。贪欲的人从来都与幸福无缘。

  雪山越来越近,走近它却不知转了多少座山,以为它就在眼前了,转过一座山却依然又是一座山。一路上都是风光无限:溪流闪动着耀目的波光,土拨鼠一只只窜进dòng中,躲了起来,有几只胆大的从dòng口回头张望并打量我们。小鸟飞来飞去。几匹野马东张西望,总有一两匹奋蹄而起,与我们平行而驰,以它们的善心揣度着我们的善意。万物都在享受阳光的静谧和温馨,世界平和而又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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