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裁令_臧小凡【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臧小凡

  简晗来到胡斯枚身边,坐下,说:“我看过你的书《迷失的阿拉伯骆驼》。”

  胡斯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回答说:“遥远的往事,不想再提它。”

  简晗显得有点兴奋,她第一次离一个作家这么近。她问:“战争结束后你还会写作吗?”

  “不会了。”

  “投笔从戎?可是那时候没有战争了。”

  胡斯枚转过头,盯着简晗,说:“小妹,你太年轻了,还活在梦里呢!你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先管好现在再说吧!”胡斯枚的语气有点悲观,也有点不耐烦。

  简晗毕竟年轻,不知道进入龙华监狱意味着什么,她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从未有过的刺激。她说:“坚qiáng一些,不要那么悲观。作家应该是人类一切人性的维护者和保卫者,你应该超越生活,追求更为崇高的人生意义,应该热烈地陶醉在牺牲jīng神和酒jīng中,体验冒险的乐趣和纯粹的信仰。这是我在一本外国小说上看到的。”

  胡斯枚面无表情地说:“这些话应该写在墓碑上,或者明天你再跟我说。”

  简晗讨了个没趣,回到薛妈身边。薛妈小声对她说:“知道监狱的狱字是什么意思吗?”

  简晗摇摇头。

  “两只狗站在两边把守着中间一个说话的人。所以‘狱’跟说话有关,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个意思。”

  简晗怏怏地靠在一边,不再说话。她的内心是怨恨薛妈的,她从未有过的监狱生活,全系薛妈所赐,但她又不好当着薛妈的面表达自己的情绪。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唯一要做的就是镇静,或装作若无其事,就像刚才找胡斯枚聊文学一样。她何尝想在这间又臭又黑的屋子里谈什么作家的责任?她恨不得马上出去,立刻就走。从吴瘦镛递给她的眼神看,入监是暂时的,是安全的,他会帮她澄清一切,这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第一次感觉眼神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可以让她临危不惧。但是回想刚才吴宅的情景,简晗就不那么乐观了,事情远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恐怕连吴瘦镛都泥菩萨过河,毕竟在他家发生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尤其钱白胤的出现,更把局面搅和得乱七八糟,换谁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狗咬狗去吧!这跟她没关系。有关系的是,失去吴瘦镛的“保护”,她怎么从这里出去?现在还不知道刘晓鸥知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若得到消息,他会想方设法营救她,但是监狱戒备森严,怎么营救?无法营救,比登天还难。简晗实在想不出将来会发生什么,她心里空dàngdàng的,空得没底。这种感觉让她恐惧,好像从高楼坠下,谁也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是生命的瞬间崩裂,还是有深深的大海让她转危为安?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另外,她还自私地期盼着薛妈逢凶化吉,让眼前发生的一切归为一场误会,因为薛妈有她母亲的一切秘密,她不想让薛妈把秘密带走。

  傍晚,囚室里渐渐黑下来,角落里有人小声唱起了歌:

  人有父母,欢聚一堂。

  我有父母,各处一方。

  人有丈夫,温满香房。

  我有丈夫,同梦异chuáng。

  衣不蔽体好凄凉,

  餐不足饱更悲伤。

  地狱——天堂……

  歌者嗓音嘶哑,粗糙,但哀怨缥缈,婉转缭绕,如艾叶飘动。它从黑黑的角落开始蔓延,直到塞满整个囚室,把简晗挤在冰冷的墙上。简晗不知道这是谁作的曲,但是要提到许如辉这个最著名的电影插曲音乐家,她一定知道。整个30年代,电影“无歌不欢”,几乎每部电影都会推出一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歌”,20多岁的许如辉就是专门gān这个的。简晗应该听过他的《永别了我的弟弟》《阁楼上的小姐》《卖油条》《摩登女郎》等作品,每首歌曲都在上海电台热播过,颇受大众青睐,引得上海市民竞相点播,反复传唱。这首回dàng在囚室的《囚歌》是许如辉为一部电影作的插曲,电影夭折后,歌词却流传下来,只不过没有曲调,于是很多人为它作曲,所以这首《囚歌》的版本很多,歌词也根据歌者性别随心所欲修改,比如把原词中的“妻子”改成“丈夫”。

  歌声渐渐弱了下去,突然,外面传来一声犀利的哨子声,异常刺耳,角落里有人说:“该开饭了。”

  唱歌的那个女人哑着嗓子说:“不!是枪毙人。”

  简晗顿时紧张起来。

  远处有铁门“眶啷哐啷”打开的声音,然后就是脚镣声,哗啦,哗啦,由远而近。简晗和薛妈还有另外4个女犯一下子扑在窗口,脑袋贴着铁条,使劲向外张望。只有胡斯枚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脚镣声越来越近,好像要拼命划破夜幕。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瘦长的死囚在昏暗的灯光下出现在她们眼帘,他约摸30岁的样子,身体羸弱,似乎拖不动脚镣,每走一步上身都要向前倾一下。有两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跟在他后面,还有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个翻译背着手拖在最后。相信其它女囚室的犯人也都把脸贴着铁窗,她们一声不坑,默默地盯着这个马上走向死亡的男人。

  死囚每走到一间囚室,就停下来盯着贴在窗口上的每一张脸,然后不住点头,似乎在无声地向所有的女性告别。

  唱歌的女犯叹气说:“唉!装了一年疯子,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

  简晗不禁问道:“你认识他?”在窗口,她看见唱歌的女犯大概40多岁的样子,脸很浮肿,显得眼睛特别小,头发已经花白。

  “上个月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陪杀场,也在这里经过,那时候他多乐观啊!唱唱跳跳的,没想到……”

  “陪杀场是什么?”

  “就是把你拉上刑场,枪毙,”旁边一个女犯喘了口气说,“是假枪毙,跟其它死囚并排站一起,bī你在最后时刻招供。换我胆子早吓破了,我宁愿真赏给我一颗子弹,那样多痛快!一了百了,省得活着受罪。”

  这时,死囚走到2号囚室,通过外面微弱的灯光,简晗这才发现他的头部与腿部伤痕累累,鲜血已经凝固,破烂的衣服一缕一缕粘在身上。他停下来的时间似乎很长,久久盯着简晗她们。简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着坚决与渴望,略微带着一点战栗,似乎想告诉人们,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简晗第一次面对一双濒临死亡的眼睛,心里害怕极了,她垂下头,再也不敢看他。突然,她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身边瑟瑟抖动,越抖越快。她回过头,是薛妈,她全身不停颤抖,眼里浸满泪水,两只手死死抓住铁窗,好像要给那个死囚一点生存下去的力量。死囚看见薛妈,睁大眼睛,朝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拖着脚镣,继续朝前走去了。

  薛妈认识他,他们是一伙儿的。

  突然,死囚开始大声唱起歌来,他的嗓音高亢而悠长,伴随着铮铮的脚镣声,如金石撞击,掷地有声:

  起来,饥寒jiāo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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