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统一之日,“东德”将有大赦,减轻三分之一的徒刑。不在大赦范围之内的重刑犯,命运也在一夜之间改变。譬如说,原来被东德法庭判无期徒刑的人,现在改由西德法律管辖,他在服刑十五年之后就可假释出狱。

  一位东柏林的大学教授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并不全是笨蛋,有些法律是我们的好,譬如在这边,红灯可以右转,西边就不行,汽车停在路口排出废气,只是徒然污染空气罢了!还有,西边的商店营业时间比这边短,买东西极不方便……”

  不以为然又待如何?统一的国家里不能有两套法律。

  统一之后,东德的“人民军”就解体了。百分之六十的军人,自知即将失业,早已求去,另谋发展,剩下的九万军人中,大约有五万人可纳入西德编制(在两年试用的条件下),其他的也得加入失业或转业的行列。东德军人已经卸下人民军的制服,穿上了西德军装。

  十月一日,西柏林的警察局长已经被任命为全柏林的警察局长,指挥东西柏林的警备。

  东德的广播电台、电视台,由西方的媒体接收,东柏林有一万一千名电视、电台记者,接收后大约有三分之二要失业。

  “为什么东边有那么多得惊人的记者?”你问。

  “因为写一篇稿子要有一个人采访、一个人写稿、一个人打字、一个人念稿,还有一个人向安全局报备……”西边的人笑着说。

  走一趟东柏林市政府,你就处处感觉到统一的脚步。

  东柏林市政府是一栋辉煌的古典建筑,也是将来统一后大柏林的市政府所在地。

  现任市长是东柏林四十多年来空前也是绝后的民选市长,在今年五月选出,十二月大选之后,他想必又要搬出,把位子让给新市长——据估计,不外乎现任的西柏林市长。

  东柏林电话线路极少,电话十打九不通,打给市长的电话倒是一拔即通,原来西政府早已为东政府特别装了所谓“西线”,否则电话永远不通,统一也要“短路”。

  代表东柏林市长前来迎接的人竟然操一口流利英语,令你惊讶,因为东边的人一向学习俄文,讲英语的人极少。过了一会,你恍然大悟,在东柏林市长身边工作的人是西边派来的人。

  “最荒谬的是,”西柏林市政府派调过来的新闻官笑说,“我的薪水远超过东柏林市长的薪水,因为我还领西边的工资。”

  统一了,当然也就无所谓西边或东边的工资了,唯一的差异将在于,谁有工作谁失业。柏林在年底之前大概会有五十万人失业,占总工作人口的四分之一,其中东柏林人将占很大的比例,但又能怨怪谁呢?共产党留下来的破烂摊子要西方来收拾。

  “你知道柏林政府得为统一花多少钱吗? ” 西柏林市议会发言人科贺夫说,“废弃四十年的道路、桥梁要修建、中断的铁轨要重铺、柏林围墙拆除后的废地要重建……你说东柏林市政府金碧辉煌,那纯粹是虚有其表!那栋建筑里竟然没有中央系统的暖气设备。你知道东柏林市长冬天怎么取暖吗?他们从市政府底下的地下铁接一条管子到他办公室……光是修护那栋市政府就是好几百万的钱,全是西边纳税人的钱——东边的人不纳所得税呀……”

  ※ ※ ※ ※ ※

  德国统一了。总是相信理想比现实好的jīng英知识分子摇头说:

  “这不是统一,是兼并。”

  西柏林一位市议员说:

  “我们并不曾用武力,是他们自愿的,这怎么能叫兼并?”

  一个二十年前逃出东柏林的神学家说:

  “除了目前这个方式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方式。你如果慢慢谈判、慢慢讨论,恐怕不到年底全东德的人都逃到西德来了。为了终止移民làngcháo。统一不得不闪电进行。”

  在布兰登堡边的大街上漫步,发现两个穿蓝布工作服的工人白头相靠,盯着手中的纸张细看、jiāo头接耳地讨论。两人手中捧着的,竟然是尘封四十年的地下铁电气蓝图。废弃了四十年的铁轨,重新接上;切断了四十年的电路,重新流通。记忆所不及的yīn暗角落,竟然还有纸色发huáng的蓝图在。

  两个白了头的工人,手指在蓝图上追索。他们合力扳开地面上的铁盖,一先一后下去。一条截断的线路,又活通了过来。

  这就是统一。

  一九九○年十月二日

  历史的一刻

  夜幕垂下,柏林又沸腾起来。象征分裂也象征统一的布兰登堡广场,被灯光照得像白昼一样。东边和西边的人cháo混在一起流动。爆火向夜空中冲she,香槟酒夹在腋下,金红黑三色德国国旗飘在人cháo的头上。

  百姓在大街上以摩肩擦踵的喜悦来庆祝,名流政要则聚集在传统的柏林剧院里听莱比锡和柏林的jiāo响乐团、合唱团演奏音乐。贝多芬的第九jiāo响曲和大合唱好像埋伏了多少年,就等待这历史的一刻,为德国的民族表达心声。乐团指挥马素尔曾经勇敢地领导群众和qiáng权对抗;一年前,当他和百万的来比锡市民在街头示威抗议的时候,大概做梦也不敢想象,今晚,在世界眼光的焦点,他为日尔曼民族的统一演奏贝多芬的音乐。

  历史的一刻。

  教堂钟声响起,一面巨大的国旗在国歌声中缓缓上升,在一九九○年十月二日的子夜,十月三日的零时。

  没有冗长的演讲,没有繁复的仪式,整个德国统一的典礼,就只是一面国旗的上升,在教堂的钟声和贝多芬及海顿的音乐声中。前后不过五分钟。极为隆重。极其简单。

  在这历史的一刻之前,已经有许多令人喟叹深思的时刻。

  十月二日,英、美、法、苏四国,在柏林的占领区上,各自降下自己的国旗。

  战后四十五年之后的今日,列qiáng把国家主权还给了德国;从今天开始,柏林市民不再是二等公民。

  十月二日,东柏林的警察局大楼墙上的标徽被卸了下来,换上联邦的新牌。警察,褪下原有的制服、警帽,穿上西德警察的绿色制服。

  十月二日,几个月来历经惊涛骇làng的东德国会,开了最后一次会议。今年三月他们被选出来,就是为了此刻被解散掉。

  十月二日,东德“人民军”举行了“收旗”礼,对效忠了四十年的东德国旗告别。

  在今天,我们目睹一个国家和平而自愿地把自己从地图上擦掉,不留一点痕迹;我们目睹一个大国把一个小国完整地“吃”掉,而两国的人民以香槟和爆竹来庆祝他们的结合。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统一”,建筑在“自由”的基础上。

  面对历史的转换点,人的心情总是复杂的。一手运作统一的“西德”总理科尔——第一任新德国总理——在子夜前对全国发表谈话,他说:“这是我个人一生中最喜悦的一天”,在喜悦的同时,他充满感谢——盟国的支持、波兰和匈牙利的改革前导、戈尔巴乔夫的开创新局。科尔更提醒人们不要遗忘那些为了自由死在墙下的同胞。喜悦、感谢、哀悼,科尔以这样错杂的心情迎接十月三日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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