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卡斯纳不住地点头,喃喃自语:“我早就这么说,早就这么说的……”

  “躲不掉的,”费雪意犹末尽,“民主德国是个大监狱。那边,您看,还有个监视塔——”

  在平原和森林吻合的地方,有一个黑幢幢的东西。

  “那个塔有个地下室,很小,水泥地、水泥墙,就是专门刑囚拷打的小监狱;您现在去看,说不定地上还有血迹:”

  “费雪先生,您说———”我在小心地斟酌字眼,“您说,围墙的守卫在改朝换代之后受审判,公不公平?”

  他睁大眼睛,毫不犹疑地说,“当然公平。”

  “为什么当然公平?”

  “我不是自愿入伍的,我是被征去的,不当兵就得坐牢哇!那些年轻力壮的边境守卫可都是忠党爱国的狂热分子,自己争取要去的。当然,是总理命令他们开枪的没错,可是没人命令他们一定得she中呀!”

  “哦!”我深深看他一眼。

  “开枪可以说是奉命,不由自己,可she中,就是蓄意杀人嘛!”

  “那么总理昂纳克呢?他也该受审吗?”

  费雪的脸冻得红红的,点头说:“那当然。”

  “请问您母亲多大年纪了?”卡斯纳突然说。

  费雪有点摸不着头脑,还是礼貌地回答了:“八十岁。”

  “好啦!”卡斯纳急急地接着说,“如果您八十岁的老母在百货店里偷东西被逮着了———对不住,这只是打个比方——咱们的法庭不会把她怎么样,因为她年纪太大了,对不对?”

  费雪点点头。

  “咦,那为什么昂纳克要特别倒霉?他也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了,处罚他有什么意义?”卡斯纳振振有辞。

  费雪好脾气的,慢吞吞地说:

  “先生,您看他现在是个可怜的糟老头,可您想想,如果两年前的柏林围墙没被翻倒的话,这糟老头到今天可还神气活现地压制着我们呢!您说是不是?”

  ※ ※ ※ ※ ※

  我们往车子走去。六度的气温,把人的手脚都冻僵了。

  “人民军解散了,您现在做什么?从前部队里的同僚都到哪去了?”

  “我本来就是搞汽车修护的,九○年以后,到西德宾士厂去实习了一年,今年回到自己家乡,自己开了个小小的修护厂,其他人嘛——”

  费雪想了一会,在车门边站住,“失业的很多,五十来岁的人了嘛,从头来起,辛苦是当然啦!”

  费雪打开车门,车里头露出一张盈盈笑脸,原来费雪太大一直坐在车里等着。

  “费雪太大,”卡斯纳弯下身往车里说,“您觉得统一怎么样啊——我这位中国朋友想知道……”

  费雪太大有一张富态的圆脸,化妆得很匀整。她倾过身子,愉快地对车外大声地说:“简直就太好啦!”

  ※ ※ ※ ※ ※

  他们的车子慢慢驶上公路,轮胎经过从前安置电动铁门的轨迹,车身还跳动了一下。

  空口袋街

  从“边境”过来,一路都是建筑工程。修路的修路,补桥的补桥。中断了四十年的火车铁轨重新接上,生了锈的换上发亮的新铁;荒烟蔓草淹没了的老径铺上又浓又黑的柏油。残破不堪的工厂挂出了即将动工的招牌,废弃颓倒的老屋围上了层层叠叠的鹰架,整修蓝图醒目地悬在屋前。

  这条往小冷镇的路线,“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卡斯纳说。这是他三十年来每年一度的返乡路程。

  “右边那栋大楼,你看,本来是公安警察的办公大楼。”

  车子经过这灰色大楼的正面,我瞥见正门上一个崭新的铜牌: “德意志银行。”

  就是这个银行的总裁,两年前让极左的赤军给谋杀了,作为抗议社会主义破产的挑衅手势。

  那个铜牌在阳光的照she下闪着光。

  公路边有个个体户小摊,卖烤香肠和面包。

  五十多岁的老板娘满面笑容地招呼着停下车来的客人。面包是冷的,香肠可是烫的,还在大树下那个炭火架上吱吱作响,肉香像一缕青烟,在空气里游走。

  “统一呀?”老板娘在我的纸盘上挤出一点huáng色的芥茉,“当然好哇!不但行动自由,讲话也放心了。从前见人只说二分话,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不怕了。”

  趁着没有客人的空档,她抹抹手,走过来和我们在板凳上坐下。

  “报仇没什么意思,我说,”她摇摇头,“昂纳克受的痛苦也已经够了,让他去吧!何必呢!我们要向前看。”

  “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一头白发的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后,手里挥舞着烤香肠的火钳,“咱们该让昂纳克住在一个一房一厅的小公寓里头,就和咱小老百姓一样;每个月给他几百块钱退休金过活,让他每花一块钱都要烦恼半天,就跟咱小老百姓一样。我说这才是最公平的惩罚,怎么样?”

  “哎呀——”老板娘笑着说,“四十年的烂摊子,也不尽是他一个人搞的……”

  老板娘斜睨着男人的样子,很有女性的妩媚。

  “女人的处境有什么不同吗?”我问。

  她偏头思索了一会,边说边想地说:“没啥不同,女人永远是输家。您看嘛,在东德时代,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外出全天工作,但是男人可并不分担家事,女人就是头牛,得作双份工。现在嘛,您只要看看新的领导阶层,从省政府、市政府、到乡镇公所,哪有几个女人?反正,作决定的全是男人,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一样!”

  老板已经回到炭火边,用火钳敲着烤架大声说:“你们别信她的!在我家,只有听她的份,她是我的领导!”

  路的尽头,有一片萧瑟的山林,叶子落尽,山空了,没入天的灰色。山脚下,有一撮村落。

  小冷到了。

  是个冷冷的小镇,一万八千个人口,四百年前,有个叫马丁路德的人曾在这儿住过,躲避教廷对他的迫害。

  一进入市街,就觉得空气坏透了,一股冲鼻的煤烟味。家家户户的烟囱吐着长长的白雾,笼罩着深秋铁灰的天空。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着黑漆漆、脏兮兮的煤。

  人行道上也散着煤屑。泥土、煤屑、湿烂的腐叶,挟着雨水,把街道弄得泥泞。

  我穿着高统皮靴。东来之前,我就知道一个定律:一个国家开发的程度,可以由它街道上的泥泞量来测量。

  人行道上立着漂亮的电话亭,崭新的西方格式。门锁着,透过玻璃往里头看看,啊,电话亭里没有电话,电话机还封在硬纸箱里,等着安装。

  走在灰黯的街景中。煤,混着雨水,把所有建筑的墙壁都蚀出一种肮脏的yīn暗颜色,长年不经粉刷,yīn暗之外又有一层破败的斑驳。每条街上都有这么一两栋残败不堪的老房子,鬼屋般地耸立。多数的“鬼屋”,已经搭上了鹰架,蓝图上描绘着光辉的远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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