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对门的考夫曼太太兴致高昂地说:

  “瑞士人比咱德国人更要命。我们不是在早晨起chuáng之后,都会把被褥披在窗台上晒晒太阳、透透空气吗?哈,在瑞士呀,过了早上十一点,如果你的被子还挂在窗口,就免不了有人打电话给警察了哩!打电话的老女人,不但认为你懒,而且觉得你的被子乱了社会条理,严重得很哩。”

  夏天,我们到亚洲去了两个月,回来时,发觉院子里的苹果树已经结实累累,池塘里的莲花早已谢了又开,开了又谢。草坪长满了野花野草,蜜蜂闹烘烘的,好像载不动躯体里沉甸甸的蜜,不断坠进人的酒杯里去。

  木墙外的人行道上,野草一簇一簇地从砖缝中愤然昂起,迎着阳光,显得特别油绿,有的还开着huáng色的小花。

  那条小道,因此很有一种颓弃阑珊的情趣。

  门铃响了,打开门,是个制服整齐的警察。

  “您是这儿的房主吗?”

  “是的。”

  “有件事情想拜托拜托您。”他合掌,作出恳求的姿态。

  奇怪了,我想,是乡里要借用我们的家做什么事吗?有什么恳求如此慎重?

  “麻烦您到这儿来看看好吗?”他挥挥手。

  我们站在那条我认为颓废又美丽的人行道上,石隙里的小huáng花在风里摇曳。

  “拜托拜托,”他说,“您能在下星期之前将这条路清铲gān净吗?铺在地上的松针也得清走。还有,不只这段人行道是你们的责任,从人行道缘往马路伸进的一点五公尺路面,住户也都有义务清扫。拜托拜托。”

  上车前,他再加重语气:

  “下星期我可得来检查哦!可别等着罚款啦!”

  周末,邻居看见我们一家三口在人行道上拔草、扫地、剪树枝。扫把、畚箕、剪刀,散置一地。四岁的孩子拔了草之后,正目不转睛地研究石隙里的蚂蚁。

  施密特太太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瓶子,“用拔的您们要拔到哪一天?您看,有这种除草药水,很有效呢!”她举着小瓶子,“混在水里,浇在路面上,就不会再生野草,一年一次就行了!”

  我知道毒药的妙用,可是毒药流进土地,渗进地下水,对自然环境没什么好处,而且,我喜欢拔草,晒晒太阳,未尝不是种享受。

  蒲公英的根生得很深,拔不出来。

  施密特太太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

  “一定是五号那家老夫妇去告状的,老人家最chuī毛求疵了。”

  一会儿,考夫曼太太提着菜篮子晃过来:“好辛苦啊!”

  她看看四周,悄声说:

  “一定是施密特太太打电话给警察的,他们看起来就是小鼻子小眼睛的人!”

  海蒂搁下脚踏车,漫步过来,笑着说:“德国人就是这样,讨厌天下太平静了,所以jī毛蒜皮都看成天大的事。你可别太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

  我纵声笑了,邻居的善意安慰令我忍俊不住,他们何从知道,在我来到这“讨厌的”、“一板一眼”的德国之前,我住在一个多么不一样的社会呢?!

  我曾经多么盼望警察的来到。红砖人行道上,突然摆起了面摊。老板娘手脚利落地撑起布篷、架起桌椅板凳,老板开始洗锅洗碗洗菜。客人欣然入座,先吃面、继之喝酒,继之划拳唱歌,继之口角打群架,老板把唱机开到最大音响,培养气氛,我们在屋里挣扎睡着,等待天亮。

  油腻和烟火终于使人行道上的红砖变成黑酱色,鞋子踩过往往就黏在地面,不能拔脚。有一天,大概有人和面摊老板取得了协议。那个傍晚,面摊没有搭起来。

  倒是来了许多工人,七手八脚地搭起了一个大帐篷,占据了整个人行道,还有半边行车的大马路。

  有人要办丧事了。

  供着死者照片的道场布置起来了,摇着铃的道士、唱着佛的和尚、chuī着唢呐的中乐队、打着大鼓的西乐队、对着麦克风嘶喊的“白衣孝女何秀子”,还有那受雇而来五人一组的“五子哭母”公司哭成一团,还有那脸上涂了白粉不知是男是女的人。边唱边扭腰……

  日日夜夜,在我们的人行道上。

  我曾经多么盼望警察的到来。那个时候,我是那个令人“讨厌”的、“一板一眼”的女人,打电话到警察局去告状,耳边还有忘了取出的耳塞。偶尔,警察因为不堪其烦而来,总带着谴责的眼光看着我:“摊贩都是可怜人,为了生存,没办法啦!你也要同情同情嘛!”或者:“作丧事,中国人情嘛,反正丧事也不会天天有,忍一忍就好了。”

  当然,我实在也不太有抱怨的权利,只是一个房子外边的人行道罢了;我知道,有人在买了新公寓之后,发觉楼下人家突然变成一家铁工厂,电焊器和打铁机每天激炸着金属摩擦相撞敲打的巨声,也有人突然注意到隔壁紧邻每晚发出缠绵而不可道人的呻吟声,门上已经挂出“按摩”的招牌,大人忧愁着不知怎么告诉年幼的孩子“不要到隔壁去玩——”

  而同时,在我们大楼的顶楼空地,我发现有人运来了沙石水泥。正在建不知属于谁的小屋,一栋又一栋……奇怪,当初买卖契约中不是写明了:“顶楼空地由住户共同使用”吗?

  拔掉最后一株固执的蒲公英,我们这段人行道就像整条街其他路段——样既整齐又清洁了,只是失去了一点阑珊làng漫之意。往后的日子里,每个周末都是拔草的日子。草,尤其是石隙里的野草,长得比日子的更迭还快。于是有一天,我也去买了一个小瓶子。

  面对着六十公尺长的人行道,看见huáng色的野花星星似地点缀着路面,我领悟到,我从一个以任何理由都可以牺牲整洁和秩序的社会,来到一个为了整洁和秩序可以牺牲许多东西的社会。“为了整齐,”我想,一边把小瓶子里的液体倒进水壶里搅和:“下毒也在所不惜吧!”

  我开始浇水。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四日

  我的手里有一块钱

  1

  雪天,莫斯科街头。泥泞沾满了长靴和裙摆。(听说莫斯科河结冻了。)街角有堆破烂衣服——不对,是个满脸皱纹的女人缩蹲在那里,怀里搂着一团毛毯——啊,毯子里露出一张一两岁小孩通红的脸。

  往大衣口袋里掏钱;柏格莫洛夫,他是莫斯科的年轻作家,拉着我大步地走开。

  “省省吧!”他说,“每一个角落都有,你打算给几次?你有能力给几次?莫斯科很大呢!”

  走进地下道,在卖色情画刊的摊子和散发安那其主义传单的青年之间,又有一个裹着一身破烂的女人——她把婴儿放在铺着报纸的地上。

  我的握着几张钞票的手,留在温暖的大衣口袋里,柏格莫洛夫说得不错,我有能力给几次?

  我踏着大步跟着人cháo往前走,虽然心里有一点莫名的不安。

  ※ ※ ※ ※ ※

  台北火车站。这个穿球鞋的年轻人低声下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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