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西方人四十年来对纳粹的围捕牵涉到人对“罪与罚”的道德观,其中的难题与矛盾我在《可以原谅,不可以遗忘》一文中触及。华德翰事件所bào露无疑的,是美国朝野那分“我来审判你”的狂妄自大,与“大鱼吃小鱼”的丑陋现实。

  首先看看小国奥地利的屈rǔ。美国人说华德翰有“嫌疑”,曾经荣任联合国秘书长的华德翰,身为一国总统,忙不迭地就赶快搜集自己的各种资料寄往美国,努力地向美国人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美国人是法官,他是嫌疑犯,而结果呢?美国人说,华德翰所呈jiāo的资料不足以证明他无罪,因此判他“有罪”,昭告于全世界,而这位奥国总统至今唯一的回击,是激动地说:我是清白的,我很难过,我不了解是怎么回事!

  如果指控华德翰的不是美国,而是和奥地利一样只有几百万人的小国尼泊尔呢?

  大概谁也不会理睬。美国知道自己权大势大,一点都不心虚地扮演着判官的角色,而被审判的又恰巧是国际政治舞台上没有什么分量的奥国。如果不是华德翰,而换了撒切尔夫人或西德的科尔总理,美国敢那么跋扈吗?

  华德翰究竟有没有罪当然是整个问题的核心,可是自命为法官的美国自始自终不曾斩钉截铁地说他有罪。司法部长米斯qiáng调:“我们并未说他有罪,只是说他有‘嫌疑’。”“罪”与“嫌疑”之间差距何止千里?更奇怪的是,司法部决定将华德翰列入黑名单,理由是华德翰所提反证不足以表示他的清白。在美国一般的法令中,判决一个人有罪的先决条件是指控者提出被告犯罪的确实证据,而不是相反的要求被告提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清白。也就是说,在司法部能提出斩钉截铁的罪状之前,华德翰必须以清白视之。这个一贯的尊重人权的原则在这个案件中却受到令人难解的漠视。

  美国报纸社论一片称颂之声,赞美美国的高度道德jīng神。《华盛顿邮报》说:

  “有人指称华德翰事件只不过再度显示美国犹太政治势力之庞大,对华德翰的指控其实是没有理由的。我们希望外人对美国的了解不仅于此。美国的道德立场经常有人说是毫无理由的,譬如智利、韩国、苏联等等,在华德翰事件中,里根政府其实发扬光大了美国最美好的传统jīng神。”(转载于《国际先锋论坛报》,四月二十九日)

  社论作者的意思可以用一句话翻译:“我们美国人的道德标准之高是许多国家无法了解的。”以智利、韩国、苏联为例来表示美国道德的高超,作者所流露的自满自恋情绪令人惊异,对里根的赞美更不是时候;任何有点头脑的人都要问:那么美国对伊朗的军售与对尼加拉瓜的gān涉又算哪门子道德立场呢?

  自认道德上高人一等的自满与自大,付诸行动就是所谓的“替天行道”了。里根之所以会把偷jī摸狗弄来的钱拿去送给反政府的尼加拉瓜游击队,也无非是这种垄断道德的自满感在引导。 尼加拉瓜政府倾左, 所以是“坏人”;美国的责任在“捍卫世界民主和平”,所以要打击“坏人”,所以要用军火去支持游击队颠覆尼国政府。这是一个“高超”的“道德立场”,他在“替天行道”,因为是替“天”

  行道,所以里根执意漠视国会通过不准援尼的法令,也漠视尼国游击队用美国的枪屠杀妇女及婴儿的酷行。他赞美尼国游击队“道德高超,和美国的立国先贤一样”。

  道德,好像是美国人独家拥有的私产。当其他国家起纷争时,占有道德的美国就觉得自己有仲裁的权利,为他人决定谁有道德、谁没有道德,里根显然认为美国人比尼国人更清楚尼加拉瓜需要什么样的政府。

  与华德翰事件的同时,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小人物在美国受捕,警察七手八脚地把嘶喊、挣扎的利那斯架上飞机,送往苏联去接受死刑。利那斯在美国住了几十年,苏联的法庭认为在二次大战他曾是集中营的军官,判了他死刑,美国因此剥夺了利那斯的居美权利,递解出境。

  事件本身并不稀奇,七九以来,美国司法部已经处置了许多有纳粹记录的人。

  值得注意的又是新闻界的反应。反对解送利那斯的人说,苏联的法律不比美国的法律,后者尊重人权。把利那斯送到苏联去“正法”等于肯定苏联的法律。赞同递解利那斯的人说,哈,美国再度表现了它的道德感,又除掉了一名纳粹!《纽约时报》

  的社论qiáng调美国是“解救全世界,使之幸免于法西斯主义”的国家,递解利那斯是美国道德勇气的象征。

  仔细分析一下,反对者的理由,是美国法律站在道德、人权的一边,苏联法律则相反。赞成者的理由,是美国人站在正义、卫道的一边,拯救全世界。不论反对或赞成,归根究底,都同样一个意识:美国是道德的天平、正义的化身。

  美国人一向把自己看作对抗法西斯主义的英雄;矛盾的是,如果他那种自以为独霸真理、垄断道德的骄满发展过度,美国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法西斯罢了。

  德国,在历史的网中

  4月中旬, 以色列总统何索到西德访问。自以色列立国以来,这是第一次。何索站在广大的墓园中,眼前是青草如茵。42年前,他站在同样的地方,面对着尸身未gān的犹太同胞,横七竖八地扔在土坑里。42年后,立在德国总统Weizsacker的身旁,他沉重地对着墓碑说:

  “以以色列之名,我再度发誓:我们绝对不会遗忘你们。”

  虽然何索一直称西德为以色列的“密友”,两国的经济关系也相当密切,犹太人没有丝毫让 “死者已矣” 的意思, 更别提对德国人的原谅。 里根总统到西德Bitburg墓园去献花, 受到犹太人激烈地抨击,因为在同一个墓园里葬着几个德国纳粹士兵。二次大战间血腥腥的罪行,对犹太人而言,不是一个会让时间淹灭的历史,而是传家之宝,戒慎恐惧的,一代一代要传下去,深深刻在每一个犹太人的心灵上。

  四十几年来,德国人又怎么面对自己血腥的过去呢?“我的父亲是纳粹党党员,”

  艾瑞卡回忆着,“但是他从来不谈那段历史。在餐桌上,话题一碰到被屠杀的犹太人,他就走开,或者完全沉默。”

  艾瑞卡今年50岁,家乡在莱比锡,却在瑞士住了廿年,是苏黎世市立图书馆的工作人员。

  “因为他逃避这个题目,所以到他死我都不知道究竟他觉得自己有没有罪;犹太人整体被屠杀的故事他当时是否知道?我也不清楚。”

  “我想我父亲是知道的!”开书店的乌拉说,“虽然他也向来不说过去。”

  乌拉是个相当典型的德国“绿人”;反核、反战、反污染;支持女权运动、消费者运动、东西德的沟通。“避免战争发生只有一个办法,”她qiáng调着,“就是我们先把武器放下,如果每个人都拒绝当兵的话,这世界根本不会有战争。”

  有一天,就在她这样高谈阔论的时候,乌拉的父亲突然激动地问她:“你知道拒绝当兵的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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