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56)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他生在一九四三年,跟着宪兵营长的父亲,一家人在一九四九年从江西来到台中。有一天,爸爸没有回家,妈妈也不见了,家中一片恐怖的凌乱。外婆哭着跟晓波解释:深夜里,宪兵来抄家,把妈妈带走了。妈妈正在喂奶,于是抱着吃奶的婴儿,一起进了监牢。

  晓波记得母亲在押解台北之前,跟外婆辞别,哭着说,就当她车祸死亡,请妈妈将四个幼儿带大。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执行枪决。晓波再见到妈妈,只是一坛骨灰。营长父亲因为﹁知匪不报﹂,判处七年徒刑。

  十岁的男孩王晓波,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台湾,突然成为孤儿。他带着弟妹每天到菜市场去捡人家丢弃的菜叶子回家吃。有一次外婆一个人到蕃薯田里去找剩下的蕃薯头,被人家一脚踢翻在田里。

  读书的整个过程里,除了挨饿之外,这男孩要小心翼翼地不让同学发现他的﹁匪谍﹂身世,但是,老师们都知道。一犯错,老师很容易一面打,一面就脱口而出,﹁王晓波站起来,你这个匪谍的儿子!﹂王晓波后来在台大哲学系任教时,自己成为整肃对象。被警总约谈时,侦讯员直接了当地说,﹁你不要像你母亲一样,子弹穿进胸膛的滋味是不好受的。﹂127

  说起这些往事,他笑得慡朗。所有的孤独、受伤,被他转化为与底层﹁人民﹂站在一起的﹁我群感﹂。他很自豪地说,﹁我来自贫穷,亦将回到贫穷。﹂我一边戏谑他是﹁偏执左派﹂,一边不禁想到,十岁的王晓波,也一定曾经一个人在木麻huáng下面站着吧?

  我约了郑宏铭,跟我一起去新竹北埔的济化宫,那是一个山里的庙,听说供奉了三万三百零四个牌位。有人从日本的靖国神社,把所有阵亡的台籍日本兵的名字,一个一个用手抄下来,带回新竹,一个一个写在牌位上,为他们燃起一炷香。

  我想到山中亲自走一趟,看看这些年轻人的名字。他们是陈千武、蔡新宗、柯景星、彭明敏、李登辉的同龄少年,只是这三万多人,没有机会变老。

  和王晓波同样在一九四三年出生的淡水孩子郑宏铭,一岁时,开诊所的医生父亲被征召到南洋,上了那条神靖丸。战争末期,几乎每一条曾在太平洋水域行驶的日本船

  舰,都冒着被炸沉的危险。神靖丸从高雄港出

  发,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被美军炸沉。

  即使知道要战败了,战争的机器一旦转动,

  是很难叫停的,日本仍旧把台湾的jīng英,一批批送往南洋。

  肃静的大堂里,三万多个牌位整齐地排列,

  一个紧挨着一个,狭窄的行与行之间只容单人行走,像图书馆中的书库。有一个身影,正跪在两行之间,用原住民族语祈祷。郑宏铭屏着气,一行一行慢慢地行走,连脚步声都轻得听不见。

  他在找自己父亲郑子昌医师的牌位。

  宏铭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一

  天,镇公所来一个通知,要他们去领父亲的骨

  灰。领到的盒子打开一看,没有骨灰,只有一张纸。

  他不明白,但是察觉到,族人对他特别温柔、特别礼遇。跟着母亲走访亲戚时,jī腿一定留给他。那特别的温柔,是以父亲的丧生换来的。

  因为没有爸爸,母亲必须外出打工,宏铭也变成永远的插班生,跟着母亲的工作,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因为没有爸爸,系鞋带、打领带、刮胡子,这种爸爸可能教儿子的生活技能,宏铭全部自己在孤独中摸索;他不敢问,因为问了,人家就可能发现他的﹁身世﹂。一九四五年再度改朝换代以后,为日本战死,不是光荣,而是说不出口的内伤。

  郑宏铭的母亲找父亲的骨灰,找了很多年,到八○年代才听说,随着神靖丸沉到海底的骸骨,被安置在靖国神社里。母亲就奔往靖国神社。

  ﹁靖国神社﹂这四个字,在他们所处的周遭环境里,是一个塞满火药、一点即爆的历史黑盒。对郑宏铭母子,却只是﹁父亲你在哪里﹂的切切寻找。靖国神社里并没有神靖丸丧生者的骨灰,于是郑宏铭开始认真起来,母亲没有找到的,他想为她完成。

  和郑宏铭在三万多个灵位中行走,这里静得出奇——三万多个年轻人最后落脚的地方,除了少数家属,没有任何人会来到这里。站到历史错的一方去了,你要受得起寂寞。

  寺庙外卖纸钱和汽水的妇人说,﹁起风的时候,暗时,会听到哭声从庙里头传出来?? ﹂一个本来坐在柱子边用斗笠遮着脸打盹的男人,突然拿下斗笠,说,﹁还有人听见百万战马在跑的声音?? ﹂在新竹那一天,郑宏铭没有找到父亲的牌位。走出寺庙,他看来真的有点落寞。

  郑宏铭到今天都还觉得想不透:父亲错在哪里?诊所荒废了,家里有年轻的妻,一个一岁大的爱哭爱笑的孩子,医学院毕业的父亲,难道想去战场赴死吗?生下来就是日本的国民,难道是他自由的选择吗?

  王晓波和郑宏铭,互不相识,但是他们在同一个岛上长大,同一年,考进台湾大学。

  都是台湾人,但是他们心里隐忍不言的伤,痛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是我兄弟

  寻人启事

  即使是内战六十年之后,海峡对岸的寻人启事从来没有间断过。

  2009-05-06

  寻找哥哥刘长龙

  我想找我哥哥,他是陕西省安康市吉河镇单嘉场人。一九四八年被国民党抓壮丁,现在可能有八十岁,以前在鼓楼街学铁匠。曾经来过一封家信,说在云南打仗。我叫刘长记,希望你们帮我找找,感激不尽。

  2009-05-31

  寻找单德明、单德义

  两兄弟在四八年被抓去了台湾,老家是河南开封。德明被抓时已娶妻单谭氏︵当时单谭氏已怀孕,六个月后生一女,取名单秀英,现年六十岁︶。

  2008-10-11

  寻找丈夫赵宗楠

  重庆市的陈树芳,寻找在台湾的丈夫赵宗楠,现年七十八岁。老家住重庆永川市,宗楠民国三十年考进国军中央军校,三十三年在国军第八十三师任连长。一九四九年从重庆去了台湾。请帮我找他。

  一则寻人启事不能超过三十个字,平均每一个字,秤秤看,包含的思念有多重?以六十年做一个单位,算算看,人的一生,可以错过几次?

  在蒙蒙的光yīn隧道里,妻子仍在寻找丈夫,女儿仍在寻找父亲,兄弟仍在寻找兄弟。那被寻找的,是天地无情中一堆破碎的骸骨呢,还是茫茫人海中一个瘦弱的、失忆的老人?

  如果郑宏铭的母亲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太平洋里丈夫的遗骨?

  如果王晓波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他年轻的母亲和所有他本来该有的亲吻和拥抱?

  如果蔡新宗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他在战俘营里失落的十年?

  如果管管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重新为父母砍柴生火的一天?

  如果林jīng武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战死的同袍huáng石的家人?

  如果河南的母亲们可以写一则共同的启事,寻找十万大山中失踪的孩子?

  如果? 弦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那一个离家的时刻,让他补一个回头,深深看母亲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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