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每天晚上都下雨,不停歇地下,像女人的哭泣。帐棚顶离地面只有一米半高,湿气bī人,即使生了火,还是难受。

  当中国的﹁八百壮士﹂俘虏们像罗马帝国的奴工一样在拉包尔抢筑机场的时候,田村的两万弟兄们在做一样的事情。四十一军在赶建的威瓦克机场在新几内亚的本岛上,距离拉包尔机场就隔着一个窄窄的俾斯麦海峡。田村有很浓的文艺气质,晚上筋疲力尽倒在营帐里时,他用诗来记录自己的日子:

  烈日曝晒,兵建机场,

  大汗淋漓,无语。

  工事日日进行,

  长官天天巡察。

  暂休海滩旁,汗水满头脸,

  远望海茫茫,只盼家书到??

  秋蝉声唱起,枯叶萧萧落??

  机场以敢死队的气魄和速度铺好,日本第六航空队所拥有的三百二十四架战斗机和轰炸机,马上降落在机坪上蓄势待发。十万重兵,百架战机,新几内亚的土著每天在轰轰震耳的战争声音中掘土种菜,赤脚的孩子们像猴子一样爬上椰子树顶,远远地瞭望那巨大的机器,心中被一种模糊而神秘的力量所震撼。

  没有几天,盟军情报发现了这个飞机基地,地毯式的大轰炸开始。来不及逃走的飞机,大概有一百多架,被炸得粉碎,机体爆裂,千百片碎钢片残骸四she,火光熊熊夹杂着不断的爆炸,从拉包尔都看得见,浓烟怒卷冲天,使整个天空变黑。

  二三九师的一个战友,在海滩上被飞机碎片击中,当场死亡。田村拿起笔来抒发心里的痛苦:

  朋友在海边被敌机炸死,

  但是海水翻白làng,一样宁静。

  武器残骸随波漂dàng,

  岬上草木青翠依旧,

  小船泊港一如旧时。

  我心何其悲伤。

  但是轰炸时,不能出工,反而是田村可以休息的时候。他坐在低矮的帐棚里,靠着一根柱子,曲起腿,在微弱的光里,给一个女孩子写信:

  谁会知道,在这南海边疆,我会这样地思慕着你呢?一年不见了。

  你其实只是一个好友的小妹,我不懂为何竟忘不了你。

  从不曾给你写过信,也不敢对你有所表露。

  孤独时,我心伤痛,想家。

  我不敢妄想得到你的心,但我情不自禁。

  说不定你已结婚;那么我嫉妒你的丈夫。

  苍天又何从知道我如何地盼你幸福。

  日记的最后一则,写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八日,字迹模糊,无法辨认。十二月八日以后,一片空白。他给思慕的女孩的信,没有发出。

  二三九师从当年十月开始,就在新几内亚东海岸做极尽艰难的运输和防御。粮食殆尽,丛林所有的热病开始迅速扩散。走在荆棘密布的丛林里,士兵一个一个倒下,倒下时,旁边的弟兄没有力气扶他一把。田村倒下的地方,可能是新几内亚东岸叫﹁马当﹂的县份。

  没有发出的信,连同他的丛林日记,在六十年后,澳洲战争纪念馆亲手放在他日本家人的手掌心里。

  69

  谁丢了他的兵籍牌?

  进入了一九四四年,太平洋海面完全笼罩在盟军的轰炸范围之内,新几内亚外援补给彻底断绝。两年多前登陆新几内亚总共有二十万日军,到一九四五年战败时,只剩下一万个活着回家的人。

  这一万人,是否包括了和田村在丛林里并肩作战的、台湾原住民所编的高砂义勇军呢?

  一九四二至四四年之间,日军为了丛林作战,在台湾征召了几千名高砂义勇军,送进菲律宾、新几内亚、印度尼西亚等热带雨林,为前线的日军做后勤运输。

  死在丛林里的文艺青年田村吉胜来不及写出二三九师覆灭的经过,但是从幸存的高砂义勇军口述中,田村所经历的,历历在目。

  为了避开美军的轰炸,日军夜间行军。美澳联军已经登陆,遭遇时短兵相接,激烈血战。日军从马当退避山区,一路上都是危险的流沙和沼泽,很多人在探路时被流沙吸入,穿过丛林时被毒蛇咬死,更多的人在涉过沼泽时被潜伏水草中的鳄鱼吃掉。紧紧bī在后面的,是美澳联军的机关枪和低空的密集轰炸。

  岛屿被孤立,运补被切断,本来负责驮重登山的高砂义勇军现在也没有物资可驮了,他们被编为﹁猛虎挺身队﹂、﹁佐藤工作队﹂等等,在地狱般的战场上继续作战。补给断绝最严重的后果,就是粮食的短缺。开始时,新几内亚的日军吃香蕉、采木瓜、刨地瓜,这些都吃光了,就接着吃嫩草、树皮、树根。台湾的原住民懂得丛林的密码,他们自己饥饿,却仍然尽忠职守地为日军去设陷阱猎山猪、抓大蜥蜴、捕蟒蛇。敌机轰炸后,他们就跳进海里抓炸死而浮上来的鱼。

  他们也深谙植物的秘密:缺盐,他们寻找盐肤木——嫩叶可以吃,果核外皮含着薄盐,刮下来可以保命。他们也会捞﹁水流苔﹂煮汤,能识别无毒的菌类,知道什么藤心可以抽出来吸、什么树是可吃的肉桂、什么树根包着淀粉。

  军中位阶最低的台湾原住民在这时变成日军的丛林救生员。但是他们毕竟不是电影里的﹁泰山﹂,饥饿、疟疾、伤寒、霍乱,或是单纯的伤口溃烂,都是致命的。救生员照顾别人,但是没有人照顾救生员。

  高砂义勇军有三分之二的人死在蛮荒的战场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拉包尔的中国战俘营里,劳力透支、营养不良的俘虏大量死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台湾南投来的军属加速掩埋尸体。坑愈挖愈大,尸体愈来愈多,燃料不够,只烧剁下来的一只手,然后是手指。也就是在__这个时候,离新几内亚很近的帝汶岛上,台湾特别志愿兵陈千武发现,他所在的野战医院里平均一天饿死六个人。

  和田村一样,台中一中毕业的陈千武,在满伏杀机的漫漫黑夜里,眼睛闪着思索的光,沉默不语,低头写诗:

  野鹿的肩膀印有不可磨灭的小痣

  和其它许多许多肩膀一样

  眼前相思树的花蕾遍地huánghuáng

  huánghuáng的huáng昏逐渐接近了??

  这已不是暂时的横卧脆弱的野鹿抬头仰望玉山

  看看肩膀的小痣

  小痣的创伤裂开一朵艳红的牡丹了

  血喷出来?? 123

  陈千武记得无比清楚,新兵上船前,每人﹁各自剪一次手脚的指甲,装入指定的纸袋里,写清楚部队号码和兵阶、姓名、jiāo给人事官。指甲是万一死亡无法收拾骨灰时,当作骨灰jiāo还遗族,或送去东京九段的靖国神社奉祀用的。﹂124如果二三九师的田村没死在他日记停摆的那一天,而跟着部队进入一九四四年的秋冬jiāo接之际,他一定会在日记里记下这人间的地狱;盟军各国俘虏关在集中营里,但是日军本身所在的每一个岛,已经是一个一个天然的俘虏岛。

  补给断绝,利瓦伊恂生病的队友被推进大坑活埋,﹁八百壮士﹂的国军被逮去做人体实验,日军的部队自己,已经开始人吃人。

  第五回高砂义勇军的队员 Losing 这样静静地

  说他的往事:

  我的朋友,来自霞云的泰雅族战死了,我

  很伤心,我把他埋起来,埋在土里面。后来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2/5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