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看见我,他突然愣了一会,整个脸yīn沈下来。我伸出去准备表示礼貌的手,也就尴尬地悬在那儿,进退不得。

  小黛也一时不知所措,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快地说,﹁爸爸,她不是日本人啦。她是中国人——也不是台湾人。﹂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她使了个眼色。

  小黛来拉我,然后一手挽着父亲,一手挽着我,半拖半带地往那白色的大屋走去。一路上用娇嗔的声音和父亲说话。

  吃过晚饭,我早早蜷到chuáng上,拥着柔软的毛毯,望向窗外。清润的月光无声地照亮了一整片芳草连天的田野,无限甜美。从谷仓那边传来低低的犬吠,彷佛rǔ牛也在槽里懒懒地走动。

  小黛光着脚进来。她穿着睡衣,金huáng的长发乱乱散在肩上,手里拿着一个牛皮信封。

  她跳上chuáng,像猫一样弓起腿来,把大信封打开,拿出两张泛huáng的纸,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毛毯上。是一份很皱的、发huáng的旧文件,五○年代的打字机打出来的那种文件,时间久了,看起来有点脏,而且纸张显然很脆,似乎一翻动就会粉碎。

  ﹁我爸是空军,一九四二年,他二十一岁,跟我妈刚订婚,就去参加了太平洋战争,攻打一个岛,结果飞机被打下来,被日本人俘虏了。我妈说,战后他从俘虏营回来的时候,很可怕,瘦得像骷髅一样,就是一排突出的肋骨,两眼空dòng——我妈总是这么形容的,﹂她用手比比眼睛,笑起来,﹁而且还得了严重的忧郁症,像僵尸一样在医院里躺了足足半年。﹂﹁什么岛?﹂我问。

  ﹁我哪知道?﹂她瞅我一眼,﹁太平洋里一个岛,好像本来是澳洲军防守的,被日军夺走,后来又被盟军打下来,好像是新几内亚的某个岛??。﹂﹁新几内亚在哪里?﹂

  她烦了,说,﹁我也不知道,离澳洲不远吧?有土人,鼻子上穿孔??。﹂小黛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轻声说,﹁俘虏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几十年来一个字也不说。我们所知道的,都是从报纸上来的。还有就是一些旧文件,有关于他自己的,也有他的战友的。譬如这个,你看看,也许就明白为什么他今天那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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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需要亲自动手

  前空军少尉军官詹姆士。麦克摩瑞证词

  主旨:拉包尔战俘营状况调查

  听证地点:哥伦波市,乔志亚州

  听证时间: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问:请叙述你被俘经过。

  答: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日,我驾驶B-24 飞机,任务是轰炸新几内亚的维威克城。飞机被日军击中坠落。两位战友当场死亡,加我共九人被俘。被俘后,日军用电线将我们手脚紧紧捆绑,因为绑得太紧,我们的手臂和腿肿成三倍粗。没水,也不给食物。他们要我供出部队讯息,不供就一阵棍棒打。我们后来被送到拉包尔战俘营。

  问:请描述战俘的食物和卫生医疗设备。

  答: 只有米饭和水。一天限额六盎司的饭。有时候,饭上有一条手指般细的鱼gān。没有卫生设备。没有医疗。百分之九十的俘虏被nüè死亡。

  问:请描述你们后来被送去的﹁隧道战俘营﹂状况。

  答: 那其实不是一个隧道,是一个挖进山里的dòng,我们二十四小时都锁着手铐,dòng太小,所以我们都只能一直背贴背站着。头三天三夜没有水,没有吃的。我们被关在里头三个礼拜。

  问: 请叙述你所看见的疟疾人体实验。下士雅德清和朗尼根是怎么死的?在东京的战犯讯问中,平野医官说,他的实验都有事先得到战俘的同意,是这样吗?

  答: 就我所知,平野医官用了五个战俘做实验,包括雅德清、朗尼根和我自己。每隔三天就有人来抽我们五人的血,然后医官再把患了疟疾的日本士兵的血注入我们的血管。我们不是自愿的。雅德清和朗尼根的死亡,明显是这实验的后果。

  问: jú地上校是战俘营的指挥官。就你所知,他是否有参与,或者对他的属下下过指令,要他们对俘虏施bào?

  答: 不管有没有指挥官的指令,士兵都会施bào。他本人不需要亲自动手。

  詹姆士。麦克摩瑞,宣誓以上所言皆属实

  见证人:乔治。汉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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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尔的素描

  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时候,比尔才十五岁,他谎报十八岁,就从军去了,成为澳洲国军第八军的士兵,派到新加坡去与英军并肩作战,保卫新加坡。冒充十八岁的比尔个子很高,但是一脸稚气。

  和中国的青年一样,他也想从军报国,没想到的是,一九四二年二月五日,日军开始攻击新加坡,十万人的英澳印联军在一个礼拜之内就溃不成军,全数成为俘虏。丘吉尔悲愤地说,这是英国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投降,也是一次最惨重的灾难。七月八日开始,比尔和一千五百多个在新加坡被缴械的澳军被圈起来,分批赶上了大船,直直往北,送到婆罗洲的俘虏营。

  如果一个望远镜可以又大又高,像一轮满月一样高高挂在天上,从它后头往下看,那么镜头自新加坡往东北挪一下,聚焦在台湾岛,就可以看见,一点没错,真的是同一天,当比尔和新加坡几万个英澳俘虏集体被送往婆罗洲的时候,彰化的柯景星、日月潭的蔡新宗,还有其它上千个台湾少年,戴着崭新的军帽刚好踏入嘉义白河的营区,开始学习如何当一个称职的俘虏营监视员,他们无比认真地练习打耳光、管理囚犯、she击和操练。

  太平洋战争在炽热的沸点上,日军在泥沼中愈陷愈深,北婆罗洲首府山打根的热带丛林中必须空手打造出两条战斗机跑道。于是从印度尼西亚掳来三千六百个军夫,又从各攻掠下的据点运来两千七百多名盟军战俘,开始了奴工式的劳役监管。

  比尔被送到山打根时,已经十六岁了。有美术天分的他,把半截铅笔藏在脚底,在偷来的纸上画素描;一张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纸,记录了他所看到的时代。112

  战后变成残酷﹁nüè俘﹂象征的山打根俘虏营,在十六岁的比尔印象中,第一个就是铁丝网。生活在铁丝网的后面,但是每天出这个大门去做工,俘虏终日劳动,用最原始的工具:铁锹、铁铲、扁担、竹篮,以愚公移山的方式建筑机场和防空dòng。在炽热的高温下,很多人扑倒在曝晒的石砾堆里,或者丛林的热病袭来,在抽搐中死亡。

  福尔摩沙青年在白河所学的打耳光,在这些英澳战俘的记忆里是一个最普遍的惩罚公式:

  有一天丹尼士和大个子周克放工回寮屋的时候,和往常一样对门口站岗的日本兵敬礼,不知是因为敬礼动作不够标准还是那日本兵穷极无聊,他命令两人面对面站住,丹尼士的高度只到周克的胸膛。

  日本兵命他们互打耳光。这是日本兵最常做的消遣。周克就轻轻打了丹尼士一耳光,丹尼士也回打一个。

  日本兵大声喝他们用力??丹尼士知道,如果周克真使力的话,他绝对撑不住。他们互打了几下,这时日本兵吼着说,﹁要这样。﹂他对准丹尼士的脸就是一记,打得丹尼士连倒退几步,但是他勉qiáng撑住不倒下,因为他知道,一倒下,日本兵就会过来踹他,踹到他再站起来或者倒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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