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_龙应台【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七十军与宁波的仕绅和市民在鼓楼前举行了入城的升旗典礼。

  站在广场上的老人,看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冉冉上升,衬托它的背景是鼓楼,不禁发起怔来。这鼓楼本来是古城墙的南门,建于唐穆宗长庆元年,也就是公元八百二十一年。鼓楼没有鼓,只有计算时间的漏。一○四八年,这里的鄞县县令曾经为这只新刻的漏,写了﹁新刻漏铭﹂,这个县令可不是普通的县令,他就是王安石。

  鼓楼已经千年,见证过多少旗子的升起和降下、降下和升起。

  宁波城,在日军占领了四年五个月之后,第一次宁静了下来。

  宁静的意思就是,鼓楼前卖东西的小贩多了起来,奔跑嘻笑的孩子多了起来,天上的麻雀,大胆地落在广场上聒噪追逐。伛偻着背的老人,又放心地坐在家门前的板凳上晒着太阳打盹了。

  航海日志说,小鲍布的坦克登陆舰在十月十日离开上海,驶往宁波。

  风尘仆仆的七十军本来以为要在宁波暂时驻扎下来了,但是突然又接到命令:三天内要登舰开拔,接收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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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军来了

  年轻的鲍布服役的坦克登陆舰,把国军七十军从宁波送到了基隆。

  七十军,是个什么部队?哪里来哪里去的?打过什么仗?

  没错,它打过一九三七年的淞沪会战。这场会战,你记得,三个月内中国军队死伤十八万七千二百人。86日军军备之优良qiáng大、海空pào火之绵密猛烈,使得上阵的国军像进入烈火大熔炉一样。参与过战事的老兵说,﹁一个部队,不到几天就伤亡殆尽地换下来了。我亲眼看见教导总队那个团,整整齐齐地上去,下来时,只剩下几副伙食担了。﹂87

  陈履安说,﹁应台,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父亲是国军将领,自己当过国防部长的他,谈起老兵就有点忍不住的真情流露,﹁军中一个连大概是一百三十人,一个连打得剩下五、六十个人的时候,就要补充了。有一个打过淞沪会战的老兵跟我说,他那个连补充了十八次——你想想看那是死了多少战士?﹂

  在密集的火网中,怎么补充呢?我问。

  ﹁我也问他这个问题,﹂履安说,﹁老兵说,那时候啊,一九三七年,年轻人,很多是大学生,排着队等着要上战场,就是要跟日本人拚?? ﹂88所以所谓七十军,不是一个名单固定的团队。如果一个一百多人的连可以在一个战役里﹁补充﹂十八次,那代表,前面的人一波又一波地喂给了pào火,后面的人则一波一波地往前填补,彷佛给火炉里不断添柴。如果前面是训练有素、英勇而热血的军人,后面就有很多是没什么训练的爱国学生,更后面,可能愈来愈多是懵懵懂懂、年龄不足、从庄稼地里被抓走、来不及学会怎么拿枪的新兵。

  紧接着七十军参加武汉会战、南昌会战、第一次长沙会战、第二次长沙会战、浙赣会战、闽浙战役等等,没有一场战役不是血肉横飞,牺牲惨烈的。一九四一年三月,上高会战爆发,七十军与张灵甫的七十四军并肩作战,是主力军之一。在这场激烈肉搏的知名战役中,国军击毙日军一万五千多人,自己更是伤亡惨重,近两万官兵死在战场。

  一场战役,在后来的史书上最多一行字,还没几个人读;但是在当时的荒原上,两万个残破的尸体,秃鹰吃不完。

  在一九四五年十月中旬,好不容易千里行军赶到宁波,还没回过神来的七十军,突然被告知要接收台湾。他们匆匆登舰,当然不知道,他们就此踏入了一个历史的相框。

  一个在宁波码头上目睹七十军登舰赴台的中国人,很惊讶﹁接收台湾﹂这么重大的事情,国军如此地缺乏行前准备:

  码头上,一片乱哄哄的景象。码头一边,是前来欢送的当地官员与市民;一边是成百成千名官兵,列队挤上了码头,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按序列登舰。站在码头前沿的几个趾高气扬的美国海军指挥官见状,先是用英语叽哩咕噜了一阵子,见无人搭理,才大声喊道:﹁Who can speakEnglish?﹂89

  船行两个昼夜,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旌旗飘扬、浩浩dàngdàng大舰队驶进了基隆港。杨寿夹在七十军的队伍里头,踏上了码头,看出去的光景是一场更大的混乱:

  码头上有几节过时的火车厢横在一边;一边则是争先恐后登岸的官兵,口号声喊成一片,队伍挤在一起,很混乱。尤其是辎重部队……相互争道,抢把枪械运上火车,更是叫喊谩骂、喧闹杂乱。这些行动所构成的图景,完全不像是支训练有素、军容严整之师在作光复国土之旅。90

  我以为,战争刚结束,大概所有的接收部队都乱成一团吧。跟张拓芜谈了,才知道,并非如此。

  作家张拓芜的部队是二十一军——是的,这正是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发后第九天,被紧急调到台湾去的二十一师,后来﹁军﹂整编为﹁师﹂。在七十军抵达基隆的两个礼拜之后,张拓芜所属的二十一军接到命令开赴镇江,中间会经过南京。

  仅仅是﹁经过﹂,还不是去﹁接收﹂南京,二十一军就做了很多事前的思虑和准备。部队在距离南京城还有一段路的采石矶就停了下来,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整补,也就是上台之前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和化妆:年纪大的、姿态难看的、拖着病、带着伤、瘸了腿的,还有众多做劳役的马夫、挑夫、伙夫,以及这些人所必须推拖拉扯、肩挑手提的锅碗瓢盆雨伞箩筐、弹药医疗器具货物等等,统统都在进城前三更半夜绕到南京城外,送上了火车到下一站等候。

  年轻力壮、仪容齐整的兵,放在前排。

  到了城门外人少的地方,部队再度整装:每个士兵把腰间的皮带束紧,鞋带绑牢,然后连背包都卸下,重新扎紧。

  二十一军的装备其实克难之至。他们的背包,不是帆布做的,是九个竹片密织而成,棉被折迭成四角方糖一样,两面竹片一夹,就拴紧成一个包。他们的头盔,表面形状看起来跟德国士兵的钢盔一样,其实从来就不是钢盔——钢是奢侈品,他们头上戴的是﹁笠盔﹂,竹篦片编成,只是做成头盔的形状。

  想想看。pào弹和机关枪子弹扑天扑地而来,头上戴的是斗笠,连碎石都挡不住。

  因为多了一份心,所以二十一军真正进城的时候,南京的市民所看到的,就是一个虽然戴竹笠、穿草鞋,但是基本上装备轻简、步伐矫健而军容整齐的队伍了。十七岁的张拓芜还记得,一进城门,看见路两旁还有很多列队敬礼的日本军人,城门上两串长长的鞭pào被点燃,劈哩啪啦震耳地响起。﹁我们的jīng神也为之一振,草鞋踩在地上也特别稳重有力了?? ﹂945

  正确答案是C

  长达五十年没见过中国军队的台湾人,挤在基隆码头上和台北的街头。知道国军会搭火车从基隆开往台北,很多人守在铁路的两旁。还有很多人,从南部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等待这历史的一刻。

  台北比基隆还热,街头人山人海,人体的汗气和体温jiāo揉,人堆挤成背贴着背的肉墙,在肉墙中,人们仍旧垫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张望;父母们让孩童跨腿骑在自己肩上,热切而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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