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过了一会儿,发现了我,遂也走了过来,默默地作了我的邻居。

  在我们离开时,看见另外两个坑上也已有了人;两位来自河北的作家,

  正蹲着聊天。那两个人是把背对着墙壁,脸向外蹲着的。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两个海外人蹲错了方向!

  “可是,为什么脸朝外呢?”我们边走边研究,那坑的结构极简单,没有什么非要人朝外的科学理由;那么,“难道我们的鸵鸟心理这儿的人没有吗?”恰好一个上海朋友走过来,我们问他,他露出听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那当然脸朝外啦!否则岂不是把光光的后面给别人看吗?”新加坡人反驳得也快:“没道理呀!依照这个逻辑,那么脸朝外,岂不是把光光的前面给人看了吗?”出来游山玩水的作家们乱哄哄笑一阵,这个不怎么适合绅士淑女的笑话也就过去了。

  但是对我这个喜欢对文化现象胡思乱想的人却没有过去;在笑话的里层一定有一个文化的合理解释,一定有的。

  离开西安,回到我宁静的书房里,终于可以把一路上朋友的赠书好好读读了。首先就要看西安的作家怎么写西安。贾平凹的《西安这座城》写得深情款款,突然有几句话揪住了我的眼睛:“你不敢轻视了静坐于酒馆一角独饮的老翁或巷头jī皮鹤首的老媪,他们说不定就是身怀绝技的奇才异人。

  清晨的菜市场上,你会见到手托着豆腐,三个两个地立在那里谈论着国内的新闻,去公共厕所蹲坑,你也会听到最及时的关于联合国的一次会议的内容”有意思了!他把酒馆,巷头,菜市场与公共厕所并列起来,显然表示公共厕所是一个现代的所谓“公共空间”和今天的酒吧,广场,演讲厅;从前的水井边,大庙口,澡堂和茶楼一样,是市民jiāo换意见、形成舆论的场所。在西方,一般家家户户都有自用的卫生设备;马路边的公共厕所不为居民所设,使用者是真正内急的过路人。过路人互不相识,解完手继续上路,没有在厕所里说三道四的欲望和必要。厕所只有机械功能而不具社jiāo功能。在这种情况下,各人关起门来办各人的事儿最简单便捷,谁也不打扰谁。

  门,是必要的。

  可是当公共厕所是相属某一个社区的设施时,它不可避免地就担负起jiāo流的任务。都是街坊邻居,在厕所里碰面能不聊几句吗?若是和暖的chūn天,人们可以在村子里头大树下边抽烟边谈话;若是萤火虫猖狂的夏夜,人们可以抱着自己的凳子到庙前广场上边赶蚊子边论天下;到了寒气侵人的冬日里,反正不能下去,难道公共厕所不是个颇为温暖的去处?至少那儿遮风挡雨,那儿弥漫着人的气味,那儿肯定有人即使是寂寥的半夜三更。去那儿的人在排完胸中块垒之后通常神清气慡,无所郁结,容易挺直了背脊畅所欲言。再说,厕所里一目了然,不会有密探埋伏,竟也是个说话有豁免权的自由天地。

  老农蹲在大树底下聊天时,肯定个个把背对着树gān,脸朝外。脸朝外,才好左顾右盼,呼朋引友。在这种地方若有一个家伙脸朝着树gān,把背给别人看,显然是愤世嫉俗的,古怪的。公共厕所既然和大树一样是个互通气息、发表意见的公共空间,哎,我当然蹲错了方向!

  而既然是公共空间,有门不如没门吧?我们能否想象将咖啡馆的座位一一间隔起来用门掩上?那就不再是有沙龙性质的咖啡馆了。我们能否想象将一个城市的大广场切成小块用一扇又一扇的门关闭?当然能的;从前的君主们为了不让市民聚集论政,曾经在广场上建筑起七七八八的设施,用以抵消广场的公共空间作用。但是市民“街谈巷议”的欲望是堵不住的;人们遂流向公园,流向老庙,流向公共厕所。伦敦有海德公园,台北有龙山老

  寺;而“文革”期间,多少人在jiāo代不出来的时候脱口而出:“是厕所里听来的”?如果是个有高墙厚门、谁也听不见谁望不见谁的厕所,贾平凹又怎可能在蹲厕时“听到最及时的关于联合国的一次会议内容”?而且,我也绝不会听到这么jīng辟的民族自我分析:北京人多礼多话。上公共厕所时,一个说:“真巧啊,您老也上厕所呀!天这么冷,幸好这厕所离得近。您先请先请”那另一个就说:“你也来啦!身体好吗?老爷好吗?大嫂几时”

  临走时,两个人还得再来一回合:“你老尿完啦?好吗?您”而内向寡言的陕西人据说是这样对话的:“尿?”“尿!”“完啦?”“完啦!”因为没有防堵的门,所以市民对国事的看法得以jiāo换而集思广益;人们对乡里的情感得以jiāo流而同舟共济,个人更因为胸腹中无所郁结而得以充分发泄个性才情。作为一个责任重大的公共空间,公共厕所之有门无门朝里朝外,差别大矣!

  (原载1997 年12 月18 日《文汇报·笔会》)第8 节 有什么副刊,就有什么社会

  ——1——常常听见国内的评论家说,西方报纸没有副刊。在这里,英文又被当做西方唯一的语言了,因为英文报纸确实没有副刊,但是在德文报纸里,副刊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而在首屈一指的《法兰克福汇报》

  (F.A.Z)里,副刊更是自成一霸,举足轻重。

  副刊和正刊一样,是独立的一整叠,平常的日子里每天有三四个全版和两个半版。要了解德国的知识阶层对什么事情关心、有什么样的品位,《汇报》副刊是一个标帜。

  抽出7 月15 日的副刊:首页头条是一篇文化评论,对魏玛城的古迹维修加以批评。同样大篇幅的是一篇艺术评论,讨论巴黎蓬皮杜中心展出Leger作品,加上一张主题照片。另外两篇短文,一篇讨论恐怖片的翻新,一篇追悼一位刚去世的出版家。全版只有这四篇文章、两张图片。

  第二页总共有五篇文章:两篇书评,一篇电视节目批评,一篇广播节目介绍,一篇小说连载。几个月来每天连载的是葡萄牙作家AntonioLoboAntunes 的《异端审判者手记》。

  副刊编辑推测1997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可能落在Antunes 身上,有意在这段期间连载他的小说。

  除了连载长篇小说之外,副刊也经常有诗的刊出。一首诗往往与那首诗的一篇短评并肩出现。所占篇幅大约是一个全版的四分之一。如果台湾副刊上长篇连载是每天一千字的话,在德文《汇报》副刊上大约是每天四千字的小说内容。

  两篇散文出现在第三页,附有插图。为了抵抗bào力、吸毒、竞争、排外等等不健康的社会气氛,有人在柏林组织了通宵达旦的“爱的大游行”;上百万的人走在柏林街头歌颂爱,欢呼爱,要求爱。两个散文作者表达对群众激情的不以为然。一夜之间,动物园里多了七十五万吨的人尿,死了三千株灌木和几百株树,草地被数百万只脚踩扁了,土质扁了整整九厘米,草根无法呼吸而死亡,一时的làng漫激情换得的是自然的破坏。

  另外两篇长文分别是建筑美学评论和戏剧评论。前者追溯一个16 世纪

  建筑师的心路历程,后者评介希腊悲剧《美狄亚》在斯图加特剧院最新的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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