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_桑逢康【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桑逢康

  宁静的夜,一颗无论怎样也不能宁静下来的心。盛夏的夜晚是短促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响着,像是不可见的神灵在念着催征的符咒。

  “最好还是再等一等看,”郭沫若低低地自语道。“因为国内的情形还不够明朗,我今后的出路仍然是毫无把握的。我走后安娜母子的生计与安全也是大问题……”

  转念又一想,处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他觉得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正是唯一的路!

  心cháo起伏,夜不能寐。郭沫若在枕上吟成七律一首: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理诸夏,哭吐jīng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这首七律用的是鲁迅《惯于长夜过chūn时》的原韵。尽管郭沫若和鲁迅末见一面,甚至曾以笔墨相讥过,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郭沫若这次回国是有鲁迅jīng神笼罩着的,可以说他是在鲁迅jīng神的感召下毅然回国,献身于神圣的民族解放事业。

  凌晨四点半,郭沫若便悄悄起chuáng了,换了一件和服,踱进了自己的书斋。他给安娜及四儿一女分别写好了留白,打算趁他们尚在熟睡中离去。

  然后,他又蹑手蹑脚地走进寝室。安娜已经醒了,开了电灯在枕上看书,面色十分安详。儿女们纵横地睡着,尚在熟梦中。

  “别了,我的妻!别了,我的儿!……”

  分离在即,郭沫若的眼泪禁不住流出来了。他揭开蚊帐,在安娜宽宽的额上满注着深情亲吻了一下。

  “安娜!”他心里叫着,差一点儿喊了出来。

  安娜不知道郭沫若的用意,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书卷。

  郭沫若心肠硬了一硬,转身走出寝室,赤足穿着木屐走下庭园。身上仍穿着那件居家的和服,里面只有一件衬衣,一条短裤。这绝不是出门远行的打扮,只是到外面散散步罢了——他想要给人们这样一个印象。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今番出门是别妇抛雏,独自远走高飞。

  正是拂晓时分。东方露出了鱼肚色,天空洁净而又透明。园中的花木静静地立在有凉意的空气中,栀子开着洁白的花,香味儿浓重而又略带微甜。孩子们所掘的一个小池中,两只可爱的金鱼在碧绿的莲叶间浮了出来。

  “别了,我的园!别了,妻的花!别了,儿们的鱼!我是这么地亲爱你们,请你们不要怨我吧!”

  郭沫若向园中的一切默默地告别。心里默念着妻儿们一切平安,便从篱栅缺口处向田垅上走去。正门开在屋后,他有意避开了它。

  篱栅外乃是一片田畴。稻禾颜色深青,约有三四寸高了。草头宿露。多情的露水沾在他赤luǒ的脚上久久不肯离去,好像是恋恋着伴他远行似的。而那璧圆的月垂在地平线上,迎头望着郭沫若,她像在用无声的语言问他道:“你要往哪儿去?”

  “我要回祖国去。”

  “可是你的妻儿们却留在日本了。”

  “这正是我最挂心不过的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yīn晴圆缺。以后你的妻儿见着月亮便会想起你来的。”

  “我也一定会那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郭沫若在心里暗暗和月亮对着话,从田垅走上了大道。他一步一回首,望着自己的家:灯光仍从开着的窗子露出来,安娜定然仍旧在看书,孩子们定然仍在熟睡。郭沫若想到妻儿们知道了他已出走后,该会是怎样的惊愕啊!他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奔涌而出了,他默默地在内心深处遥向安娜呼喊道:

  “女人哟,你的话是使我下定了最后决心的。”

  “你,苦难的圣母!”

  走到看不见家的最后一步了,郭沫若此时又想起了安娜说的那些话。他勉戒自己:“立定大戒:从此不吃酒,不吸烟,不接近一切的逸乐纷华;但要锻炼自己的身体,要有一个拳斗者的体魄,受戒僧的清规。”他在心中千万遍高呼古今中外的志士仁人之名以为鉴证。

  电车开来了。郭沫若决绝地上了车,按事先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和钱瘦铁、金祖同会齐后,先到东京,又改乘汽车赴横滨,钱瘦铁把他的一套灰哗叽西服和一件短袖子衬衫送给郭沫若换。然后乘“燕号”特别快车赶到神户,平安地登上了加拿大公司的邮船“日本皇后号”。

  海水碧蓝,夕阳斜斜地挂在西天。连日来堆积在郭沫若心头的yīn霾这时才扫去了一些,他心里欢唱道:

  十年的有期徒刑已满,

  在这樱花烂漫的时候,

  我要向我的故国飞还……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九)苦难的圣母

  (九)苦难的圣母

  那一天早晨,安娜起chuáng后见到了郭沫若留给她的信,知道他已经走了。这既在意料之中,又好像颇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安娜心里难过极了,眼泪禁不住簌簌地流了下来。想起昨夜的情景,她悟到了郭沫若说的“我不久想离开此地了”那句话和印在她额上的亲吻,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诀别。她唯一能宽慰自己的是:应该嘱咐的,她都已经告诉郭沫若了,那就是她对丈夫的临别赠言呀!她是支持郭沫若回国抗日的。

  几个孩子一看爸爸不见了,一个个都大为惊愕。顶小的可爱的鸿儿还不到六岁,他张着一双疑惑的眼睛不住地问:“爹爹呢?爹爹呢?”

  安娜毕竟是坚qiáng的女人,她把四儿一女叫到身边来,把父亲的留言一一给了他们,并叮嘱道:“你们的爸爸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他是中国人,他的岗位在中国。”

  和夫、博孙已经上中学了,很懂事了。小哥儿俩把胸脯一挺,齐声对妈妈说道:“那我们也要到中国去,我们的岗位也在中国!”

  “这个,妈妈以后再想办法……”

  几天以后,郭沫若回国的消息在上海报纸上发表了。日本外务省首先得知了这一消息。千叶县警察局由于监视不力,遭到了训斥。于是他们一怒之下,立即闯到市川来,对郭沫若的寓所进行了彻底的搜查。

  一个警察把榻榻米翻了起来,看看下面藏着什么东西没有。另一个警察打开了壁橱,把里面的衣物统统扯到地上,又一件一件地翻寻查看。

  “咚咚!嘭嘭!”

  几个警察一边吆喝一边把天花板撬了下来。大概他们怀疑天花板里隐藏着什么秘密文件,诸如郭沫若的书信文稿之类……

  安娜一言不发,默默地站在旁边,观察着警察们的横bào行径。她的嘴巴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里分明满含着愤怒和蔑视:“啊啊,这就是大和民族吗?”

  一番彻底地搜查以后,满屋子láng藉不堪了。但警察们一无所获,因为安娜早就把郭沫若的文稿送到了岩波书店妥为珍藏了。恼羞成怒的警察,不由分说把安娜抓去监禁了起来。

  监房是长条形,宽约六尺长约一丈。左右两壁是砖墙,前后两面是铁窗。房间里面只铺着一张日本式的草席。人关在里面就像是关着猩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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