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_桑逢康【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桑逢康

  安娜在门口没有拦住,有两三个人直接闯进了屋里。郭沫若撑起身子来。从他们都穿着一色的黑羽纱的西装,就一眼看出了是便衣警察。这种便衣警察在日本又称作“刑士”。着“便衣”而又服饰一律,这本身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令人可笑。郭沫若鼻子里“嗤嗤”冷笑了两声。

  其中一个警察看见郭沫若睡在地铺上,就粗bào地问道:“哦,生了病吧?”

  另一个警察则做出一副办公事的样儿,板着面孔说:“我们是东京警视厅派来的,有事情要你到东京去谈话。”

  郭沫若知道事情不妙,又觉得应该到来的一个瞬刻毕竟是到来了。从上海来到日本,犹如从láng群掉进了虎口,他对此是有思想准备的。于是便起了chuáng,没有多说话,只答应道:“我去。”

  “不,你不能跟他们去!”安娜抢过来阻止道。她和便衣警察争辩,抗议他们无理逮捕:“你们怎么随便抓人呀?他犯了什么法?”

  “哼哼!哼哼!”这一批警察是在市川的警察局打了招呼来的,有恃无恐,蛮横至极。有几个留下来搜查住宅,有两三个人便把郭沫若qiáng行押到东京警视厅:“走!——”

  安娜顿时急红了脸。拦又拦不住,她便要同郭沫若一起去警察局。“要走,我们一起走!”她说,回头便叫和儿关照好弟弟妹妹。四个孩子见此情景,哇哇哭开了。安娜又禁不住,心如刀绞。

  郭沫若劝止了妻子。他对安娜说:“即使有问题,也断不会枪毙我的。安娜,你还是和孩子留在家里的好。”安娜勉qiáng忍住了眼泪,目怔怔地看着丈夫被蓄察qiáng行带走了,对亲人的爱和对自己同胞的憎恨jiāo织在她心里,像着了一把火。

  到了东京,郭沫若被引到日本桥区的蓄察局。一位绅土模样的外事课长,详细询问了他的履历和来日本的经过,还问到安娜的履历,郭沫若都一一告诉了。外事课长最后又问道:“为什么要用假名吴诚?这不是证明你有什么秘密的使命,企图瞒过日本的警察吗?”

  郭沫若微微一笑,坦然地回答道:“我要用假名是备上船时瞒过上海的警察,并不是对日本有所企图。我住在市川,虽然没有公开用我的本名,但都是经过了检事和警察局的同意。到了日本快半年,我也没有做过对于日本不利的丝毫的活动。”

  “那你每天都做些什么事呢?”

  “我在打算研究中国古代历史,甲骨文……”

  虽然审问不出一点名堂来,但警察局仍不释放郭沫若。他们把他关进了第三号监房,为了防止自杀,还解下了郭沫若腰间的皮带。

  郭沫若被警察带走以后,安娜多方奔走营救。她先去市川的边区找到了击剑名人横田兵左卫门。这位横田兵左卫门是仙台藩的土族,jiāo友很广,东京的思想检事的首席平田薰是横田的同学。安娜和横田一起路到东京请平田薰检事帮忙斡旋。日本的警察是要受检事的指挥的。普通要逮捕人或搜查人家,没有检事的传票,警察一般是不敢专擅的。经了检事亲自出马奔走说项,警察局长当然是奉命唯谨。因此郭沫若在东京警察局被拘留三天后,终于释放了出来。

  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急急地往家走。家中的一切和往常一样。郭沫若见到安娜由于连日奔波劳顿,丰腴的容颜一下子消瘦了好些儿,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他把妻子紧紧搂在了怀里,这一对患难夫妻久久偎依着,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最小的女儿淑子照样欢呼着跑来拥抱爸爸,稚气地问道:“爹爹,你带回土产来了吗?”“土产?”“我没有告诉她。”安娜笑着解释道:“她以为爸爸是出外旅行了呢!”

  郭沫若明白了,安娜就像基督耶稣,宁肯自己担惊受怕,奔走辛劳,承受一切的苦难,也绝不让孩子们纯洁的心灵受到一点点的压抑,蒙上一点点的yīn影。

  郭沫若这次被东京警视厅无理拘留,给安娜带来了jīng神上的巨大压力。日本是qiáng国,中国是弱国,日本人本来就瞧不起中国人,郭沫若又是一个亡命之徒,左翼分子,那些邻居们便都闪着戒备而又轻视的眼光。有的人甚至说安娜的坏话。

  郭沫若的行动是受到双重的监视的,一重是刑士,一重是宪兵。他的相片,乃至全家的相片,都曾经在日本的报纸上登载过。郭沫若被视为“左派的要人”,搬到新居来没几天,刑士便像甩不掉的警犬猎狗一样跟踪而至。他们每隔一、两天便要来打扰一次,还美其名“保护”。

  郭沫若在北伐时期曾被授予过中将的军衔。有一天,一位刑士问郭沫若:“阁下,你的部下还有多少人啊?”

  郭沫若知道这位刑士是把他视同如中国的一般军阀了:自己虽然亡命在外,国内却还有残留的部队存在。“真可笑!”他想。身旁站着安娜生的四个儿女,他本意是想说他只有四个儿女,这就是他的“部下”,所以就开玩笑似地伸出四个手指头。

  那位刑士一点也不懂得幽默,反而吃惊地伸出了舌头,说:“噢,了不得!四万人,那可要很大一笔数目来办给养啦!”“哈哈哈……”郭沫若禁不住哑然失笑了。安娜也忍俊不禁。

  市川驻有一个宪兵营,宪兵经常来纠缠不休。这些家伙穿着马裤,脚穿黑皮的长统马靴,一个个凶神恶煞,孩子们见到他们就赶紧躲到父母身后去。

  为了丈夫的安全,安娜巧妙地和宪兵、刑士周旋应付着。

  郭沫若来日本后,创造社的朋友们每月给他一百元的生活费。1929年2月7日创造社被封闭,这每月百元的生活费便断绝了。幸亏安娜处家俭约,她一个人操持家政,炊食洒扫,洗衣浆裳,乃至对外的应付等等,几乎一切全都靠她。1928年成仿吾去欧洲时路过东京,曾经给郭沫若留下了一千元作为生活费。这笔钱安娜一直舍不得用。一直到1930年9月,郭沫若和安娜才用成仿吾送的一千元钱在千叶县国分村须和田弁才天买了一幢坐北向南的曲尺形平房,共有五六间,有书斋、客厅、茶室、厨房以及儿女们做功课用的房间。房子前面有一带凉棚,上面爬着朱藤。再前面是菜园花圃。从此他们就定居在这里了。

  大的两个儿子在东京上中学。安娜每天要为他们准备早饭和中午的“便当”;为了让孩子们搭乘电车不至迟到,安娜早上五点钟前后便须起chuáng。她又有养jī的癖好,在屋前的空地上种了好花木以及蕃茄、朝天椒。总之,在这个家庭里处处都凝聚着安娜的心血和汗水,屋里屋外整天忙碌的是她的身影。郭沫若在致力于中国古代史和甲骨文、金文研究之外,又写了不少自传性的作品并从事翻译。有了稿费收入,也就免除了一家人饿死的危险。除了卖文以外,他们是没有任何固定的收入的。

  庄子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xu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郭沫若和安娜就像两条泉水gān涸之后挣扎在陆上的鱼,彼此用口水沾湿对方,相濡以沫,共度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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