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neue,schon,”他在用德语说:“你看,新的,很漂亮。”

  谜

  安安的妈妈是个中国台湾人,从安安出世那天起,就一直只用国语和孩子说话,句子中不夹任何外语。安安的爸爸是德国人,讲标准德语,所以安安与爸爸说德语。然而爸爸和妈妈彼此之间说的是英语,没有人教安安讲英语。

  一家人住在瑞士,瑞士人讲方言德语,就好像讲国语的人听不懂闽南话一样,德国人往往听不懂瑞士方言。安安在幼儿园里,跟老师和小朋友们说的是瑞士话。

  眼睛圆圆、鼻子圆圆、脸庞圆圆的小安安,就生活在这四种语言之中。那是什么光景呢?

  在幼儿园里,华安叽哩咕噜地自言自语,大眼睛的苏珊听不懂,她想:“嗯,安德亚斯一定是在讲中国话,所以我听不懂,等他妈妈来要问她看看。”

  在家里,安安自言自语发一个音,一个爸爸妈妈从来没听过的新音,妈妈听不懂,与爸爸打探:

  “是德语吗?”

  “不是。”爸爸说,接着问:“是国语吗?”

  “不是。”

  “那一定是瑞语了!”爸爸妈妈像合唱似地一起说。

  安安对父母的困惑毫不理睬,自顾自去捏粘土、做小猪。

  苏珊趁着妈妈来接孩子时问:“欧子是什么?”

  妈妈笑得很开心:“是‘猴子’!安德亚斯说的是中文的猴子!”

  然后妈妈问苏珊:“洛伊是什么?伟娄是什么?”

  苏珊解释:“是瑞语的“狮子”、“脚踏车”的意思。”

  晚餐桌上,爸爸恍然大悟地说:“啊,真想不到,同是德语,差别这么大。我根本没听过这种说法呢!”

  就这样,小华安使大家都很忙碌:苏珊学中文,妈妈学德语,爸爸学瑞语。所有的语言都学会了之后,大人才能完全听懂华安的话。爸爸略带安慰地说:“幸好他还听不懂英语……”

  黑人

  有一天,在公车上站着一个美丽的黑人,安安兴奋地问:“妈妈,谁?”

  妈妈说:“黑人,那是一个黑人。”一边回答,一边想着,一个从来不曾见过黑人的人,如果懂得“黑”字的意义,而且眼睛能够辨别颜色,有颜色的观念,他一旦听到“黑人”的词,应该马上可以体认到黑人的特色,为黑人下定义——肤色黑者为黑人。但是身边这个小脑袋还不知道“黑”的意义,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所谓白人、huáng人、红人等等,他怎么去了解车厢里这个黑人呢?小脑袋显然注意到眼前这个人类与爸爸、妈妈都不一样,但它是否有能力观察、比较、归类呢?

  回到家里,妈妈拿起英文的《先锋论坛》,叹息一声说“哎!James Baldwin

  死了!”Baldwin是著名的美国黑人作家,照片中的他戴着一顶大草帽,很天真地笑着,露出白牙。“妈妈!”一声大叫,把看报的妈妈吓了一跳,安安正指着Baldwin的照片,很惊喜地说:

  “黑人,你看,又一个黑人!”

  妈妈再仔细的看看照片:既是黑白照片,连人的肤色都看不出来,这人,两岁的小人怎么就知道这是个“黑人”呢?

  安安早已忘了黑人,在翻看狗熊与大野láng的图片,一边看,一边加以评论:“好大!咬人!在睡觉!跌倒了……”母亲凝望着他美丽的头型,心里翻腾着膜拜与感动的情绪:孩子,是天心的验证,美的极致。究竟是什么样的宇宙机缘造就出“人”这个生命来?

  妈妈不知道,安安能辨别的还不只黑人而已。家里来了访客,若是西方人,安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就是德语;若是东方人,第一句话就是国语。好像脑子里有几个按钮,见到不同的人就按不同的钮,绝对不会错乱。小小的人又怎么分辨西方人与东方人呢?

  腊肠狗

  迎面走来一只腊肠狗,短得不能再短的四肢,撑着圆筒似的长条身体,肚子几乎要擦着地面。华安指着狗仰头问妈妈:“那是什么?”

  妈妈说:“腊肠狗。”

  华安含糊念了一下“丫长狗”;满意了,又仰头问爸爸:

  “Das?”

  “Ein Dackel.”爸爸说。

  华安点点头。在他的心目中,这世界上一草一木任何东西都同时有几个不同的名字;会跑的两个轮子,妈妈说是“脚踏车”,爸爸称它“Fahrrad”,幼儿园的苏珊却说是“Velo”。华安认为理所当然,所以每一回新的邂逅,要问三遍,然后记住三种答案。

  ※       ※        ※

  那第四种,英语,爸爸妈妈怕把小家伙搞糊涂了,向来不教,英语就变成大人之间的秘语。有一天上午,安安敲破了一个生jī蛋,蛋huáng流在地板上,正往白色的地毯扩张。肇事者欢呼:“妈妈,Look——”

  妈妈看见了,大叫一声“哎呀”,慌忙去抢救。擦地板正起劲的当儿,突然想到什么,眼睛寻找华安:“你刚刚说什么?”

  “Look,妈妈!”小人很得意地欣赏妈妈的惊讶,“Look!””

  妈妈丢下抹布,沮丧地说:“完了,他开始懂英语了!”

  终于嫁给了王子

  安安和弯腿的昂弟在抢一辆小卡车,昂弟抢赢了,把东西紧紧抱在怀里,死命抵抗敌人的攻击。

  妈妈看见安安突然松了手,退后一步。她正要安抚他,却见这两岁小娃儿端起两只小手臂,做出猎人she击的姿势,对准昂弟,口里发出“碰碰”的枪声,然后满意地说:“死了!”

  妈妈觉得惊心动魄,只有她知道安安“杀人”的灵感来自哪里。

  “大野láng把外婆和小红帽吞下肚之后,觉得累了,就倒在外婆的chuáng上,呼呼大睡起来。”妈妈和安安依偎在一起看光复书局出版的世界童话书。书页上的野láng画得惟妙惟肖,大大的嘴巴露着尖锐的白牙,血红的长古。

  “猎人来了!”焦急的安安抢在前头,替妈妈接下去;这故事,他已经听了许多遍了,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

  “刚好有个猎人经过小屋子,”妈妈继续说,“听见屋里呼呼的声音,觉得奇怪:怎么外婆声音这么难听?他凑近一看,看见了大野láng这个坏东西,于是他举起枪来——”

  安安聚jīng会神地听着,两眼盯着书上一管大猎枪——

  “碰一声,猎人开枪把野láng打死了!然后用剪刀把野láng肚子剪开,救出了外婆和小红帽。”

  妈妈讲完了故事,心里觉得不太舒服:野láng也是动物,和小白兔一样是宇宙的宠物,童话里却老是给野láng开膛破肚,不是尾巴给三只小猪烧焦了,就是肚皮被羊妈妈剪开,放进大石头,掉到河里淹死了。妈妈觉得野láng受到不公平的歧视。而且,野láng遭遇的凄惨也使她开始注意到童话里的残酷和bào力。

  脍炙人口的《白雪公主》在西方的社会已经受到现代父母的排斥,所以妈妈特别用心地读了一遍,啊,你看!皇后下令杀死白雪公主,部下不肯,皇后便说: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2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