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然后就是自己玩的时间。玩,玩,玩。每年回台湾,妈妈得为安安和飞飞到法兰克福台湾代表处申请签证。申请书上总有一栏,问此申请人职业为何?妈妈规矩地填上“玩玩玩”。申请人访台目的?“玩玩玩”。如果有一栏问申请人专长,妈妈想必也会填上“玩玩玩”。

  台湾七岁的孩子要花八个小时写作业吗?妈妈有健忘症,已经不记得多少自己的童年往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多么不愿意写作业。为了作业而说谎是她变坏的第一步。她总是面红耳赤地低着头小声说,“作业忘在家里了”,却不知道,同样的谎言多次就会失效,王友五老师要她当场离开教室回家去取。

  她一路哭着走回家,经过一条小桥,桥下一弯小河,游着几只rǔhuáng的鸭子。她想是不是自己跳下去淹死就不必写作业了。回到家,她跪在沙发上,开始祈祷,大概是求上帝把这一天整个抹消,就像老师用粉笔擦把黑板上的字擦掉一样。她在沙发上哭着睡着,睡到天黑。

  十一点半放学,安安走路回家。开始的几个月,妈妈总是在后面跟着,像侦探一样,监视他是否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停下来看两边来车,是否走在人行道的范围以内……一回到家,就开始做功课。

  “昨天的作业得了几只老鼠?”

  书桌旁有一张为妈妈放的椅子。

  “一只。”安安打开本子。昨天的字写得歪歪斜斜的,角落里盖着一个蓝色的老鼠印章。当然只值得一只老鼠;你昨天一面写一面在玩那个唐老鸭橡皮擦对不对?你能不能专心一点?一个时候只做一件事,做完一件事再做另一件,懂不懂?做不做得到?嗯?把那本漫画拿开,等一下再看,拜托,你听见了没有?我数到三你再不动……

  安安终于写完了四行大字,递给妈妈。红红蓝蓝的满是颜色。妈妈瞄了一眼,说:“这最后一行写得不怎么好,那个N都超过格子了。”

  安安抿着嘴。

  “这样吧!”妈妈继续,“另外拿张白纸,你就补写这一行怎么样?这样才会得三只老鼠。”

  安安白净的脸蛋开始涨红。

  妈妈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纸,“来,我帮你把线画好,很简单嘛,一行就好——”

  “为什么?”安安忍不住了,生气地注视着母亲,从椅子上滑下来,大声嚷着,“为什么我要再多写一行?你总是要我写得好、写得漂亮,我只是一个小孩,我没办法写得像你那么好——”

  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咆哮着说:“你总要我得两只老鼠三只老鼠、这么好那么好,我有时候也要得一只老鼠——我也有权利得一只老鼠,就得一只老鼠呀……”

  妈妈被他情绪的爆发吓了一跳,坐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沉默着。

  半晌,妈妈搁下手中的纸,用手背抹了抹安安的眼泪,叹了口气,说:

  “好吧!就一只老鼠。你去玩吧!”

  安安默默地收拾东西,把书包扣好,走向门口。到了门口,却又回身来对还发着呆的妈妈说:

  “有时候我可以拿三只老鼠。”他走了出去,“有时候。”

  葛格和底笛

  1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安安却不见踪影。

  妈妈扯着喉咙呼叫了一阵子之后,开始寻找。游戏间灯还亮着,散着一地的玩具。沙发垫子全被卸了下来,东一块西一块地搭成一座城堡。安安在哪里?刚刚还在城堡底下钻来钻去。

  三岁的弟弟(念做“底笛”)已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条腿晃着晃着。哥哥(念做“葛格”)吃饭罗!

  草地上都结了冰,天也黑了,安安不可能在花园里。这孩子野到哪里去了?妈妈渐渐生起气来。

  卧房黑着,妈妈捻亮了灯,赫然发现安安蜷曲在被子里头,脸埋在枕头上,只露出一点脑后的头发。

  生病了吗?妈妈坐到chuáng上,掀开被子,把孩子扳过来。

  安安一脸的眼泪。枕头也是湿的。

  “怎么了?”妈妈惊异地问。

  不说话。新的泪水又沁沁涌出来。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摇摇头,不说话,一脸倔qiáng。

  妈妈就知道了,现在需要的不是语言。她把安安抱起来,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婴儿一样。安安的头靠在妈妈肩上,胸贴着妈妈的胸。安静着。

  过了一会儿,妈妈轻声说:“现在可以说了吗?谁对你不起了?”

  安安坐直身子,揉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只是看到你刚刚去抱弟弟那个样子,你一直在亲他,看着他笑……我觉得你比较爱弟弟……”

  妈妈斜睇着安安,半笑不笑地说:

  “你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安安cháo湿的眼睛微微笑了,把头埋在母亲颈间,紧紧紧紧地搂着。

  2

  妈妈不是没有准备的。

  安安近四岁的时候,妈妈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话,好像一个随时要掉下来的大西瓜。安安把耳朵贴在这个大西瓜上,仔细听里头的声音;听说里头那个家伙会游泳,有点儿笨,可是长得还可爱。我们两个本来都是天上的小天使,是上帝特别送给妈妈做女人的礼物。最重要的是,里面那个家伙出来的时候,会给我从天上带个礼物来。

  飞飞从肚子里头出来的时候,果真带来了一个给哥哥的礼物:一辆会翻筋斗的越野跑车。安安觉得,这婴儿虽然哭声大得吓人,可是挺讲信用的,还可以忍受。

  妈妈听说过许多恐怖故事,都跟老二的出生有关。老大用枕头闷死老二;老大在大人背后把老二的手臂拧得一块青一块紫;老大把熟睡中的老二从chuáng上推下去;老大用铅笔刺老二的屁股;老大用牙齿咬老二的鼻子……

  妈妈私下希望那从子宫里带出来的越野跑车会软化老大的心,不让他恶从胆边生,gān下不可弥补的罪行。从医院回到家中之后,她就有点提心吊胆的,等着贺客上门。

  住对面的艾瑞卡第一个来按铃。妈妈斜躺在客厅沙发上,正搂着婴儿喂着奶,当然是妈妈自己身上的奶。艾瑞卡手里有两包礼物,一踩进客厅就问:“老大呢?”

  安安从书堆里抬起头,看见礼物眼睛一亮。

  艾瑞卡半蹲在他面前,递过礼物,说:

  “今天是来看新宝宝的,可是安安是老大,安安更重要。艾瑞卡先给你礼物,然后才去看弟弟,你同意吗?”

  安安愉快地同意了,快手快脚地拆着礼物。艾瑞卡向妈妈那儿走去。

  “你怎么这么聪明?”妈妈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哎呀——”艾瑞卡把“呀”拖得长长的,一面用手无限温柔地抚着新生婴儿柔软若丝的头发,“这可太重要啦!我老二出生的时候啊,老大差点把他给谋杀了,用枕头压,屁股还坐在上面呢!用指头掐,打耳光,用铅笔尖……无所不用其极哩……”

  她压低了声音说:“小东西真真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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