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慢慢来_龙应台【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一个白雾蒙蒙的下午,母子面对面坐着。华安跨坐在妈妈腿上,手指绕着妈妈的长发。

  “你记不记得女娲为什么要补天呢?”

  安安沉吟了一下,说:“下雨,共工。”

  “对了,水神共工和火神打架,那火神的名字妈妈忘了——”

  “祝融啦!妈妈笨。”

  “好,祝融,打架的时候把天戳了一个大dòng,所以大水就从天上冲下来,把稻田冲坏了——稻田呀?

  “草原那边有麦田对不对?稻田跟麦田很像,可是稻田里面灌了很多水——不是不是,不是共工灌的,是农夫灌的。那稻田哪,好香,风chuī过的时候,像一阵绿色的波làng,推过来淡淡的清香……”

  妈妈想起赤脚踩在田埂上那种湿润柔软的感觉,想起在月光下俯视稻làng起伏的心情。她曾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一个不知名的旅店中投宿。清晨,一股冷冽的清香流入窗隙,流入她的眼眉鼻息,她顺着香气醒过来,寻找清香来处,原来是窗外弥漫无边的稻田,半睡半醒地笼在白雾里……

  “我讲到哪里了?哦,女娲看到人受苦,心里很疼,想救他们,所以去补天。可是安安,你记得人是谁做的吗?”

  安安不回答,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有一天飘到一个湖边,看见清水中映着自己的影子:长长黑亮的头发,润huáng的皮肤,好看极了。她想,这美丽的地上没有像她一样的东西,太可惜了。

  “所以嘛,她就坐在湖边,抓了把黏土,照着湖里头自己那个样子,开始捏起来。

  “哎,安安,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听呀?不听我不讲了?!”

  安安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

  “女娲捏出了一个泥娃娃,然后,她对准了泥娃娃的鼻眼,这么轻轻地、长长地、温柔地,chuī一口气,那泥娃娃,不得了,就动起来了。跳进女娲怀里,张开手臂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大叫‘妈妈!妈妈!’女娲看见那泥娃娃长得就和湖中自己的影子一模一样。”

  “安安,你到底在看什么?”

  小男孩圆睁着眼,一眨也不眨,伸手就来摸妈妈的眼珠,妈妈闪开了。

  “你在gān什么,宝宝?”

  宝宝情急地喊出来,“妈妈,不要动……”一边用两只手指撑开母亲的眼帘。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安安专注地、深深地,凝视着母亲的眼睛,声音里透着惊异和喜悦,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

  “妈妈,你的眼睛,眼珠,你的眼睛里有我,有安安,真的……”

  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伸出手指就要去抚摸妈妈的眼珠——“真的,妈妈,两个眼睛里都有……”

  妈妈笑了,她看见孩子眼瞳中映着自己的影像,清晰真切,像镜子,像湖里一泓清水。她对着孩子的眼瞳说:

  “女娲欢欢喜喜地给泥娃娃取了个名字,一个很简单的名字,叫做‘人’。”

  啊!洋娃娃

  安安背着小背包,看着海关人员神气的帽子,他没有注意爸爸那依依不舍的眼光。

  “小东西,”爸爸蹲下来,大手捧着安安的脸颊,“到了台湾可别把爸爸忘记了。”

  小东西一点不被爸爸的温情主义所动,他用德语说:

  “爸比,我以后不要当垃圾工人了;我要做机场警察,好不好?”

  爸爸看着母子俩手牵手地走过关卡,眼睛像条透明的绳索,紧紧系着两人纤弱的背影。

  那背影,一会儿就被人群抹去了。

  在飞机上,安安像飞行老手似的,坐下来就把安全带扣上,动作熟练。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玩起三岁小孩的游戏——眼睛凑在椅缝中,和前后左右的旅客玩躲猫猫。德国旅客倒也好脾气地逗着他玩。

  “妈妈,这些德国人都去台湾吗?”

  “不是。有的去巴基斯坦,有的去泰国,还有的去菲律宾。只有一部分去台湾。”

  到了卡拉奇,上来了一些巴基斯坦和印度人。安安睁着眼睛,竖着耳朵:

  “妈妈,他们是什么人?讲什么话?”

  “巴基斯坦人讲厄度话;印度人讲印度话,宝宝。”

  宝宝站在椅子上观察了一下,点点头下结论:

  “他们比较黑,妈妈。”

  “对呀,因为这里比较热,太阳把皮肤晒黑了。”

  “还有,妈妈,大概那泥土也比较黑。”

  “什么泥土?”做妈妈的听迷糊了。

  “泥土呀!”安安用手比着,作出捏弄的手势,“女娲在做他们的时候,大概用了比较黑的泥土,对不对?”

  停在曼谷,黑发黑眼的旅客陆续进来。一个泰国小女孩,五岁吧,扎着蝴蝶辫子,挨过来,和华安静静地对看。

  女孩开口说了什么,安安困惑地转头问:

  “妈妈,她讲什么?她不是中国人吗?”

  “不是,她是泰国人,讲泰国话。”

  “怎么,”安安眼睛盯着女孩,“怎么,怎么跟中国人长一样呢?”

  “很像,不是一样,宝宝。”妈妈想了一想,又说:

  “你看那马跟驴子不也很像,但马是马,驴子是驴子嘛,是不是?”

  “嗯!”安安同意了,再提醒妈妈:“还有苍蝇跟蜜蜂也很像,还有……还有láng跟láng狗很像,还有……鹭鸶跟鹤很像,还有……”

  ※       ※        ※

  从马尼拉上机的人特别多。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挂着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牛角、草帽、藤篮、烟酒礼品……每个人都带着兴奋的神色,大声地呼唤、jiāo谈。机舱顿时像个百货市场。

  “喂,你那瓶XO多少钱?”

  “五十美金,你的呢?”

  “哇噻!我在机场免税商店买的,五十六块。上当了,一头撞死哦我!”

  “小姐小姐,这是英文表格,我不会填怎么办?”

  “张太太,没关系,护照拿来我帮你填。”

  “拜托拜托,不要压到我的牛角……”

  安安把头依在椅背上,圆亮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望着蠢动喧哗的人群,震惊得忘了说话。

  回过神来,他轻声问妈妈:

  “妈妈,这么多人——他们都说中国话。他们,都是中国人吗?”

  妈妈忍不住笑了,她突然了解了小男孩的迷惑和震惊:在安安的世界里,天下只有一个人是说中国话的,那就是他甜蜜的妈妈。中国话,就是“妈妈的话”。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幼稚园的小朋友、卖冰淇淋的大胖子、对街常给他巧克力的考夫曼太大、按门铃的邮差、秃头的油漆师傅、一身黑制服扫烟囱的人,当然,还有让他做马骑的爸爸——都是,都是说德国话的。

  怎么,怎么这飞机上突然进来这么多这么多人,这些人全讲安安“妈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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