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那么你得小心。我希望你们俩好好的。你们过得很快活。”“我们俩好快活。”

  ① 在美国东南部。

  ② 美索不达米亚是中东一古地区名,当时为土耳其的一个行政省,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成为英国托管下的独立的伊拉克的一部分。

  ③ 弗基是弗格逊的简称。

  “那就不要吵架,不要给她惹出事来。”

  “我不会的。”

  “但是你还得当心。我不想让她生个战时的私生儿。”

  “你是个好姑娘,弗基。”

  “哪里。你用不着奉承我。你的腿觉得怎么样。”

  “很好。”

  “你的头呢?”她用手指摸摸我的头顶。它敏感得就好比人睡着时的一只脚。“从来没让我怎么难受过,”我说。

  “头上这样一个肿块,可能把你弄得神经错乱。从来不觉得疼吗?”

  “不觉得。”

  “你真是个运气好的青年。你信写好了没有?我要下楼去啦。”

  “就在这儿,”我说。

  “你应当叫她暂时停止上夜班。她越来越疲乏了。”

  “好的。我跟她说。”

  “我本想接替她,但是她不肯。别的人都乐得由她去做夜班,你该让她稍微休息休息才是。”

  “好的。”

  “范坎本女士说起你天天上午睡觉。”

  “她就会说这种话。”

  “最好你让她暂时停止上夜班。”

  “我也要叫她这样。”

  “你不会的。不过,要是你能够叫她停止,我才瞧得起你。”

  “我就叫她停止吧。”

  “我不相信。”她揣着字条走出去。我揿揿铃,过了一会儿盖琪小姐进来了。

  “什么事?”

  “我只想找你谈谈。你看,巴克莱小姐应该暂时停止上夜班吗?她那模样,十分疲乏。为什么老是她上夜班?”

  盖琪小姐眼睁睁地望着我。“我是你们的朋友,”她说。“你用不着对我打官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傻啦。你叫我来就是这件事吗?”

  “来杯味美思好吗?”

  “好的。喝完我就得走了。”她从镜橱里取出一只杯子。

  “你拿杯子喝,”我说。“我就拿瓶子喝。”

  “这杯敬你,”盖琪小姐说。

  “范坎本女士还说什么我上午睡到很晚才醒?”

  “她不过是唠叨一番。她说你是我们的特权病人。”

  “见她的鬼。”

  “她人倒不见得恶劣,”盖琪小姐说。“她不过是又老又怪。她一向不喜欢你。”

  “是的。”

  “嗯,我倒是喜欢你的。而且我是你的朋友。不要忘记这一点。”

  “你待我太好了。”

  “那也不见得。我知道你心中认为好的是哪一个。不过我还是你的朋友。你的腿觉得怎么样?”

  “好。”

  “我去拿一点冷矿泉水来洒一洒。腿在石膏底下一定好痒吧。外边天气很热。”

  “你真好。”

  “很痒吗?”

  “不,还好。”

  “我来把那些沙袋摆摆好。”她弯下身来。“我是你的朋友。”

  “我早就知道。”

  “不见得吧。但是有一天你总会知道的。”

  凯瑟琳·巴克莱停做了三个夜晚的夜班,到第四夜她又回来了。当时的心情,就好比是各自作了长期旅行后的重逢。

  那年夏天我们过得幸福快乐。等我可以走动了,我们便在公园里坐马车玩。我还记得那马车、慢慢走着的马和前面高高的车座上那个车夫的背影,他头上戴着一顶光闪闪的高帽子,还有坐在我身边的凯瑟琳·巴克莱。要是我们手碰上手,哪怕只是我的手的边沿碰上她的,我们就会兴奋起来。后来我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我们便上宓妃或意大利大饭店,坐在屋外拱廊上吃饭。侍者们进进出出,街上有行人来来往往;铺台布的桌子上点着蜡烛,上面还罩着罩子。后来我们觉得还是经常上意大利大饭店比较好,那儿的侍者头目乔治就经常给我们留一张桌子。乔治是个好侍者,我们总是由他去点菜,自去观看来往的人们,望望huáng昏里的大拱廊,或者默然相对。我们喝冰在桶里的不加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虽则我们还试过许多旁的酒,例如飞来莎、巴勃拉①和甜白葡萄酒。因为战事关系,饭店里不雇用专门管酒的侍者,我一点飞来莎这一类酒,乔治就会怪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们想想看,有个国家,只要那东西有点草莓味,便把它酿起酒来,”他说。

  “为什么不呢?”凯瑟琳问。“这酒的名字听起来倒怪好听的。”

  “你要试的话,小姐,就试试吧,”乔治说。“我给中尉另外拿一小瓶法国玛谷葡萄酒来。”

  “我也试试飞来莎吧,乔治。”

  “先生,这我可不敢推荐。这种酒连草莓味都没有哩。”

  “那也不一定,”凯瑟琳说。“倘若有草莓味当然最好。”

  “我去拿来,”乔治说,“等小姐试了以后我才拿走。”

  那酒果真不像酒。正如他所说的,连草莓味都没有。我们到末了还是喝卡普里。有天晚上,我身边的钱不够,乔治还借给我一百里拉。“没关系,中尉,”他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手头不方便总是难免的。倘若先生或者小姐有需要,尽管说一声就是了。”

  饭后我们穿过拱廊散步,经过旁的酒家饭店和那些已经上了钢窗板的店铺,在一个卖三明治的小摊前停下来,买了火腿生菜三明治和鳀鱼三明治,后者是用很细的涂过糖的褐色面包卷做成,只有人的手指那么长。这些点心是我们预备夜间肚子饿时吃的。走出拱廊,我们在大教堂前雇了部敞篷马车回医院。到了医院门口,门房出来帮我拄起拐杖。我付了车钱,一同坐电梯上楼。凯瑟琳到了护士住的那一层楼,先出去了,我继续上升,拄着拐杖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房间;有时候我脱下衣服上chuáng,有时候坐在外边阳台上,把受伤的腿搁在另外一张椅子上,边看着燕子绕着屋顶飞翔,边等待着凯瑟琳。到她上楼来时,仿佛她是经过一次长途旅行才回来似的,我拄着拐杖陪她在走廊上走,帮她拿盆子,在一间间病房门外等,或者跟她一同走进去;那要看病人是否是我们的朋友,一直等到她职务完毕后,我们才在我房间外的阳台上坐坐。过后我上chuáng去,她则等到病人都睡着了,没有人会再喊她,才走进来。我喜欢解开她的头发,她坐在chuáng上,动都不动,除了偶尔突然钻下头来吻我;我把她的发针一根根取下来,放在被单上,她的头发就散开来,我定睛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到最后两根发针取了下来,头发就全都垂下来,她的头一低,于是我们俩都在头发中,那时的感觉就好比是在帐幕里或者在一道瀑布的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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