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不是四二零大pào便是迫击pào,”贾武齐说。

  “高山上怎么会有四二零,”我说。

  人家有斯科达大pào①。我见过那种pào弹炸开的大坑。”“那是三零五。”我们继续吃下去。外边有一种咳嗽声,好像是火车头在开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震撼大地的爆炸。

  “这不是个很深的掩蔽壕,”帕西尼说。

  “那是一门巨型迫击pào。”

  “是的,中尉。”

  我吃完我那份gān酪,灌了一口酒。在旁的声响中间我听见了一声咳嗽,接着是一阵乞—乞—乞—乞的响声——随后是一条闪光,好像熔炉门突然扭开似的,接着是轰隆一声,先是白后是红,跟着一股疾风扑进来。我努力呼吸,可是没法子呼吸,只觉得灵魂冲出了躯体,往外飘,往外飘,一直在风中飘。我的灵魂一下子全出了窍,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如果以为是刚刚死去,那就错了。随后我就飘浮起来,不是往前飘,反而是溜回来。我一呼吸,就溜回来了。地面已被炸裂,有一块炸裂的木椽就在我头前。我头一颤动,听见有人在哭。我以为有人在哀叫。我想动,但是动不了。我听见对岸和沿河河岸上的机枪声和步枪声。有一声响亮的溅水声,我看见一些照明弹在往上升,接着炸裂了,一片白光在天上飘浮着,火箭也she上去了,还听见炸弹声,这一切都是一刹间的事,随后我听见附近有人在说:“我的妈啊!噢,我的妈啊!”我拼命拔,拼命扭,终于抽出了双腿,转过身去摸摸他。原来是帕西尼,我一碰他,他便死命叫痛。

  ① 斯科达是捷克著名的兵工厂的名字,当时捷克属于奥匈帝国。

  他的两腿朝着我,我在暗中和光中看出他两条腿的膝盖以上全给炸烂了。有一条腿全没了,另一条腿还由腱和裤子的一部分勉qiáng连着,炸剩的残肢在抖着扭着,仿佛已经脱节似的。他咬咬胳臂,哼叫道:“噢,我的妈,我的妈啊,”接着是“天主保佑您,马利亚。保佑您,马利亚。噢耶稣开枪打死我吧基督打死我吧我的妈我的妈噢最纯洁可爱的马利亚打死我吧。停住痛。停住痛。停住痛。噢耶稣可爱的马利亚停住痛。噢噢噢噢”,接着是一阵窒息声,“妈啊我的妈啊。”过后他静了下来,咬着胳臂,腿的残端在颤抖着。

  “担架兵!”我两手合拢在嘴边做成一个杯形,大声喊道。“担架兵!”我想贴近帕西尼,给他腿上缚上一条带子来止血,但是我无法动弹。我又试了一次,我的腿稍为挪动了一点。我能用双臂和双肘支着身体往后拖。帕西尼现在安静了。我坐在他旁边,解开我的制服,想把我的衬衫的后摆撕下来。衬衫撕不下来,我只好用嘴巴咬住布的边沿来撕。这时我才想起了他的绑腿布。我穿的是羊毛袜子,帕西尼却裹着绑腿布。司机们都用绑腿布,但是帕西尼现在可只剩一条腿了。我动手解下绑腿布,在解的时候,发觉已不必再绑什么止血带,因为他已经死了。我摸了他一下,可真是死了。还有那三名司机得找一找。我坐直了身子,这一来才觉得我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就像洋娃娃会转动的眼睛后面附着铁块,它在我眼珠后面冲撞了一下。我的双腿又暖又湿,鞋子里边也是又湿又暖。我知道我受了伤,就俯下身子去摸摸膝盖。我的膝盖没了。我的手伸进去,才发觉膝盖原来在小腿上。我在衬衫上擦擦手,当时又有一道照明弹的光很慢很慢地往下落,我看看我的腿,心里着实害怕。噢,上帝啊,我说,救我离开这里吧。不过我晓得还有三个司机。本来一共是四个。帕西尼死了。剩下了三个。有人从胁下抱起我来,又有一人抬起了我的双腿。

  “还有三个,”我说。“一个死了。”

  “我是马内拉。我们出去找担架,找不着。你可好,中尉?”“高迪尼和贾武齐在哪儿?”

  “高迪尼在急救站,在包扎中。贾武齐正抬着你的腿。抱牢我的脖子,中尉。你伤得很厉害吗?”

  “在腿上,高迪尼怎么啦?”

  “他没事。这是颗大型的迫击pào弹。”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一颗pào弹在附近掉下,他们俩都扑倒在地上,把我扔下了。“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抱牢我的脖子。”

  “可别把我再摔下啦。”

  “那是因为我们惊慌失措了。”

  “你们都没受伤吗?”

  “都只受了一点点伤。”

  “高迪尼能开车吗?”

  “恐怕不行了。”

  我们到急救站之前,他们又把我摔下了一次。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我说。

  “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我们以后不敢了。”

  在救护站外,我们这许多伤员躺在黑暗中的地面上。人家把伤员抬进抬出。包扎站的幔子打开,把伤员抬进抬出时,我看得见里边的灯光。死去的都搁在一边。军医们把袖子卷到肩膀上,一身是血,活像屠夫一般。担架不够用。伤员中除了少数在哼叫外,大多数默然无声。在包扎站门上作为遮蔽物的树叶子给风刮得沙沙响,黑夜越来越寒冷了。时时有担架员走进来,放下担架,卸下伤员,接着又走了。我一到包扎站,马内拉就找来一名中士军医,他给我两条腿都扎上绷带。他说伤口上的污泥太多,所以血并不流得太厉害。他说等他们一有空就来医治我。他回到里边去了。马内拉说,高迪尼开不了车子。他的肩头中了弹片,头上也受了伤。他本来不觉得怎么样,现在肩头可绷紧起来了。他正坐在附近一道砖墙边。马内拉同贾武齐各自开车运走了一批伤员。幸喜他们俩还能开车。英国救护队带来三部救护车,每部车上配备有两个人。其中有一名司机由高迪尼领着向我走过来,高迪尼本人看去非常苍白,一副病容。那英国人弯下身来。“你伤得厉害吗?”他问。他是个高个子,戴着钢框眼镜。“腿上受了伤。”

  “希望不至于很严重。来支烟吧?”

  “谢谢。”

  “他们告诉我说你有两名司机不中用了。”

  “是的。一个死了,还有就是领你来的这一位。”

  “真倒运。你们的车子由我们来开怎么样?”

  “我正有这个意思。”

  “我们一定很当心,事后原车送回别墅。你们的地址是206 号吧?”“是的。”

  “那地方挺不错。我以前见过你。他们说你是美国人。”

  “对。”

  “我是英国人。”

  “当真?”

  “我是英国人。难道你以为我是意大利人?我们有支部队里有些意大利人。”

  “你们肯替我们开车,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说。

  “我们一定十分当心,”他挺直了身子。“你的这位司机很焦急,一定要我来看你。”说着他拍拍高迪尼的肩头。高迪尼缩缩身子,笑笑。英国人突然讲起流利纯正的意大利语来。“现在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见过了你们的中尉。你们的两部车子由我接管。你们现在不必操心了。”他又转而对我说:“我一定设法弄你出去。我找医疗队的大亨去。我们把你一道运回去。”他朝包扎站走去,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怕踩在地上伤员的身上。我看见毛毯给揭开,灯光she出,他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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