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桌上放着我所抱去的那个瓶子,呈着它那黝绿的古铜色,似乎也沉潜在一种不可名状的焦愁里面了。

  突然在我心里浮出了一首诗。

  ——“我做了一首打油诗啦。”我这样对梦莲说。

  梦莲立即在台桌上把一个旧信封翻过来,拿起笔便道:“你念吧,我写。”

  我便开始念出:

  不辞千里抱瓶来,此日沉yīn竟未开。

  敢是抱瓶成大错?梅霖怒洒北碚苔。

  梦莲是会做诗的,写好之后她沉吟了一会,说:“两个‘抱瓶’字重复了,不大好。”说着她便把第三句改为了:“敢是热情惊大士。”她说:“是你把观音大士惊动了,所以下雨啦。”

  ——“那吗,索性把‘梅霖’改成杨枝吧。”我接着说。

  于是诗便改变了一番面貌。

  邻室早在开始排戏,因为有两位演员临时因故不出场,急于要用新人来代替,正在赶着排练。

  梦莲和我把诗改好之后走出去看排戏。

  临着天井的一座大厢房,用布景的道具隔为了两半,后半是寝室,做着食堂的前半作为了临时的排演场。有三尺来往高的半壁作为栏杆和天井隔着,左右有门出入。

  在左手的门道上,靠壁有一条板凳,饰婵娟的瑞芳正坐在那儿。

  梦莲把手里拿着的诗给她看。

  ——“这‘怒’字太凶了一点。”瑞芳看了一会之后指着第四句说。

  ——“我觉得是观音菩萨生了气啦,”我这样说,“今天老是不晴,戏会演不成的。”

  ——“其实倒应该感谢这雨。”瑞芳说,“你看,演得这样生,怎么能够上场呢?”

  我为她这一问略略起了一番深省。做艺术家的人能有这样的责任心,实在是值得宝贵;也唯其有这样的责任心,所以才能够保证得艺术的jīng进吧。

  ——“好的,我要另外想一个字来改正。”我回答着。

  ——“婵娟出场了!婵娟!”导演的陈鲤庭在叫,已经在开始排第四幕,正该瑞芳出场的时候。

  瑞芳应声着,匆匆忙忙地跑去参加排演去了。我便坐到她的座位上靠着壁思索。我先想改成“遍”字。写上去了,又勾倒过来,想了一会又勾倒过去;但是觉得仍旧不妥贴,便又改为“透”字。“杨枝透洒北碚苔”,然而也不好。最后我改成了“惠”字。

  刚刚改定,瑞芳的节目演完了,又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改好了吗?”她问。

  我把改的“惠”字给她看。

  ——“对啦,这个字改得满好,这个字改得满好。”她接连着说,满愉快而天真地。

  梦莲在旁边似乎也在思索,到这时她说:“那吗‘惊’字恐怕也要改一下才好了。”

  ——“用不着吧?惊动了的话是常说的。”瑞芳接着说,依然是那么明朗而率真。

  雨到傍晚时分虽然住了,但戏是没有方法演出的。有不少冒着雨从远方来看戏的人,晚上不能回家,结果是使北碚的旅馆,一时呈出了人满之状,“大士”的“惠”,毫无疑问地,是普济到了一般的小商人了。

  第二天,二十八日,星期日。清早九点钟的时候,雨又下起来了。四处的屋檐都垂起了雨帘。

  同住在兼善公寓一院里面的王瑞麟,把鲤庭和瑞芳约了来,在我的房间里同用早点。

  瑞芳突然笑着向我说:“那一个字又应该改回去了。”

  我觉得这话满有风趣。我回答道:“真的,实在是生了气。”

  瑞麟和鲤庭都有些诧异,不知道我们所说的是什么。

  我把故事告诉他们。同时背出了那首诗:

  不辞千里抱瓶来,此日沉yīn竟未开。

  敢是热情惊大士?杨枝惠洒北碚苔。

  不过这个字终竟没有改回去。因为不一会雨就住了,痛痛快快地接连又晴了好几天。好些人在看肖神,以为《屈原》一定无法演出的,而终于顺畅地演了五场。听说场场客满,打破纪录,农人剧人皆大欢喜。惠哉,惠哉。

  一九四二年七月八日驴猪鹿马

  孝武未尝见驴。

  谢太傅问曰:“陛下想其形,当何所似?”

  孝武笑云:“正当如猪。”

  ——见《世说新语》

  这位东晋皇帝所闹的笑话,和西晋惠帝问蛤蟆的叫声是为公还为私的真真是无独有偶。

  但在孝武帝公然还知道“猪”,也可以说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不过他所认识的猪或许是祭祀时远远望见的陈在牲架上的猪吧。猪去了毛,平滑而净白,看来并不怎么恶心;再加上牲架的高度自然也就可以骑了。

  这个笑话也证明全凭主观的想象是怎样的靠不住。这是一种主观主义。但另外还有一种主观主义,却是有意的歪曲客观。顶有名的故事,便郭沫若散文选集是赵高的“指鹿为马”了。

  认驴似猪是出于无智,指鹿为马是出于知识的误用。前一种的主观主义,可以用科学的方法以疗治其愚昧,后一种的主观主义愈知道得一些科学方法,愈足以增其诡诈。同一科学,人道主义者用之以增进人类的幸福,法西斯蒂用之以歼灭幸福的人类。在这儿除掉科学的方法之外,显然还须得有道德的力量或政治的力量以为后盾。

  要克服主观主义,全靠个人的主观的努力依然是不够的。

  赵高在作怪,天下的鹿子都会成为马儿。

  法西斯细菌不绝灭,一切的科学都会成为杀人的利器了。

  驴乎?猪乎?尚其次焉者矣。

  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三日飞雪崖

  重九已经过去了足足七天,绵延了半个月的秋霖,今天算确实晴定了。

  阳光发she着新鲜的诱力,似乎在对人说:把你们的脑细胞,也翻箱倒箧地,拿出来晒晒吧,快发霉了。

  文委会留乡的朋友们,有一部份还有登高的佳兴,约我去游飞雪崖,但因我脚生湿气,行路不自由,更替我雇了一乘滑竿,真是很可感激的事,虽然也有些难乎为情。

  同行者二十余人,士女相偕,少长咸集,大家的姿态都现得秋高气慡,真是很难得的日子呵,何况又是星期!

  想起了煤烟与雾气所涵浸着的山城中的朋友们。朋友们,我们当然仅有咫尺之隔,但至少在今天却处的是两个世界。你们也有愿意到飞雪崖郭沫若散文选集去的吗?我甘愿为你们作个向导啦。

  你们请趁早搭乘成渝公路的汽车。汽车经过老鹰崖的盘旋,再翻下金刚坡的屈折,从山城出发后,要不到两个钟头的光景,便可以到达赖家桥。在这儿,请下车,沿着一条在田畴中流泻着的小河向下游走去。只消说要到土主场,沿途有不少朴实的农人,便会为你们指示路径的。

  飞雪崖走得八九里路的光景便要到达一个乡镇,可有三四百户人家。假使是逢着集期,人是肩摩踵接,比重庆还要热闹。假使不是,尤其在目前天气好的日子,那就苍蝇多过于人了。——这是一切乡镇所通有的现象,倒不仅限于这儿,但这儿就是土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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