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集”不起来的事情,那登预约的人后来似乎也明白了,记得不久在一本书后面所见到的同一“丛刊”的预约广告,“历史小品集”已经删去了“集”字而成为了“历史小品”。

  其实就“品”也“品”不起来的。真好!我一翻到《东方文艺》上的《新钟创作丛刊》预约广告来,那儿不是已经又把“品”字也删掉了吗?

  历史小郭沫若四角半

  循着这一字递减例,这预约广告再登三回,我相信会是

  历史郭沫若四角半

  历郭沫若四角半

  郭沫若四角半

  九九归元,“郭沫若”的价值弄来弄去只值得“四角半”。

  好的,有“四角半”存在新钟书局,再隔十年,我要叫我的孩子们向他们用复利算去讨账。

  这些都是后事,暂且不提,却说这“历史小”三个字确是一个天启。

  真的,“历史”实在是“小”!大凡守旧派都把历史看得大。譬如我们的一些遗老遗少,动不动就爱说“我们中国自炎、huáng以来有五千年的历史”。炎、huáng有没有,且不必说,区区“五千年”究竟算得什么!请拿来和人类的历史比较一下吧,和地球的历史比较一下吧,和太阳系统的历史比较一下吧,和银河系宇宙的历史比较一下吧。……“五千年”,抵不上和大富豪卡尔疑比较起来的我身上的五个铜板。

  其实只要是历史,都已经是有限的。尽管就是银河系宇宙的历史,和无限的将来比较起来,总还是“小”。

  “历史小”——的确,这是一个名言,一个天启。

  中国虽然有五千年的历史,那五千年中所积蓄的智慧,实在抵不上最近的五十年。譬如白血球吃细菌的这个事实,我们中国的古人晓得吗?又譬如“历史小”这句名言,我们中国的旧人能理解吗?

  总之,“历史”真正是“小”。准此以推,有了“历史”的人也一样是“小”。

  古代的大人物,其实大不了好多,连我们现代的小孩子所有的知识,他们都没有。

  愈有“历史”者,人愈“小”。

  愈有将来者,人愈大。

  古代的人小于近代的人。

  年老的人小于年青的人。

  这些是由“历史小”这个公式所可导诱出来的公式。

  我读过艾芜的《南行记》,这是一部满有将来的书。我最喜欢《松岭上》那篇中的一句名言:“同情和助力是应该放在年青的一代人身上的”。这句话深切地打动了我,使我始终不能忘记。这和“历史小”这个理论恰恰相为表里。

  真的,年青的朋友们哟,我们要晓得“历史”实在“小”。

  把年老的人当在偶像而崇拜,决不是有志气的青年人所当为的事。

  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虽不能算得一个老头子,也可算得半个老头子。自己的山顶怕早已爬过了的,即使还没有爬过,再爬也爬不了好高。

  孔夫子还聪明,他知道说:“后生可畏。”

  老实讲,我自己是恨我已经不能再做“可畏”的“后生”了。

  我希望比我年青的人都要使得我生畏。

  在“历史小”三字中感到了天启,把溃痈的快乐抛弃了,立刻跑进自己的工作室里来,提着一枝十年相随的钢笔在这原稿纸上横冲直闯地写,一写便写了将近四千字。然而写到这里,仍然感觉痈的内部在一扯一扯的痛。

  我这时又把痈部摸了一下,刚才压消了的肿,不知几时又恢复了转来。

  外敌的势力是还没有衰弱的,我的英勇的白血球们又拥集到前线在作战了。

  医生是警戒过我“切不可按压”的,我贪一时的快乐按压了半个钟头,又为一时的心血来cháo而弓起背来写了这篇半天文章。妈的,该不真“有生命之虞”吧?

  然而——

  “朝闻道,”孔子曰,“夕死可矣。”

  我清早闻得“历史小”之道,即使今天晚上死就死于痈,我也是值得的!

  值得多少呢?

  定价——

  “四角半”。

  预约——

  倒贴邮票二分奉送。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日负痈草

  大山朴

  ——“大山朴又开了一朵花啦!”

  是八月中旬的一天清早,内子在开着窗户的时候,这样愉快地叫着。

  我很惊异,连忙跑到她的身边,让眼睛随着她的指头看去,果然有一朵不甚大的洁白的花开在那幼树的中腰处的枝头。

  大山朴这种植物,——学名叫Magnoliagrandiflora——是属于木兰科的常绿乔木,据说原产地是北美。这种植物,在日本常见,我很喜欢它。我喜欢它那叶像枇杷而更滑泽,花像白莲而更芬芳。花,通常是在五六月间开的。花轮甚大,直径自五六寸至七八寸。

  六年前买了一株树秧来种在庭前的空地里,树枝已经渐次长成了。在今年的五月下旬开过一朵直径八寸的处女花,曾给了我莫大的喜悦。但是离开花时已经两月以上了,又突然开出了第二朵花来。

  大山朴郭沫若散文选集这的确是一种惊异。

  我自己的童心也和那失了花时的花一样,又复活了。我赶快跑下园子去,想把那开着花的枝头挽下来细看,吟味那花的清香。

  然而,不料我的手刚攀着树枝,用力并不猛,那开着花的枝,就从那着gān处发出了勃察的一声!——这一声,真好像一枝箭,刺透了我的心。

  我连忙把树枝撑着,不让它断折下来,一面又连忙地叫:“树枝断了,赶快拿点绳子来吧!”

  内子拿了一条细麻绳来,我用头把树枝顶着,把它套在gān上。

  内子又寻了一条布片来,敷上些软泥,把那伤处缠缚着了。

  自己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懊悔。

  ——“这样热的天气,这条桠枝怕一定会枯的。”我凄切地说。

  但最初的惊异仍然从我的口中发出了声音来:“为什么迟了两个月,又开出了这朵花呢?”隐隐有点迷信在我心中dàng漾着,我疑是什么吉兆,花枝断了,吉兆也就破了。

  ——“大约是因为树子嫩,这朵花的养分不足,故尔失了花时。”内子这样平明地为我解说。

  或许怕是吧。今年是特别热的,大约是三伏的暑气过于严烈,把这朵花压迫着了。好容易忍到jiāo秋,又才突破了外压和它所憧憬着的阳光相见。

  然而,可怜的这受了压迫而失了时的花,刚得到自行解放,便遭了我这个自私自利者的毒手!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七日由日本回来了

  七月二十五日今天是礼拜,最后出走的期日到了。自华北事变发生以来,苦虑了十几天,最后出走的时期终竟到了。

  昨夜睡甚不安,今晨四时半起chuáng,将寝衣换上了一件和服,踱进了自己的书斋。为妻及四儿一女写好留白,决心趁他们尚在熟睡中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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