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散文选集_郭沫若【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郭沫若

  在第三天上,东平没有失信,把他的小说集《沉郁的梅冷城》邮送来了。

  一共是三篇故事——

  《沉郁的梅冷城》,

  《麻六甲和神甫》,

  《十支手枪的故事》。

  我仍然是在面包压迫之下,但这个集子却使我想起了一位旧时代的犹太人的话:人的生活不是专靠着面包。

  晚上,面包先生把我的头脑蹂躏得来就像炎热下的柏油路快要发火的时候,我把他的集子翻来在电光下展阅,奇怪,他的小说竟有了撒水车的功效。

  因此我便生出了一个贪心,想看他所已经发表过的一切作品,并同时想知道一些他的学习创作的路径。

  我这个贪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他给了我一封二千多字的长信,叙述他的学习创作的过程(这封信我要替他保存着,等到将来可以发表时替他发表)。原来他受影响最深的是高尔基和巴比塞。此外如王尔德、鲍特莱尔、尼采、莫泊桑、托尔斯泰等人都给与了他不少的影响。我现在把对于他自己的“预期”摘录下来吧:

  我的作品中应包含着尼采的qiáng者,马克思的辩证,托尔斯泰和《圣经》的宗教,高尔基的正确沉着的描写,鲍特莱尔的暧昧,而最重要的是巴比塞的又正确、又英勇的格调。

  单这一句话可见得东平的抱负之不凡,而他的诗人气质是异常浓厚的。

  他已经发表过的作品,大都已经给我看了一遍,如《通讯员》、《兔子的故事》,如《赌徒》,如《罗平将军的故事》,如《福罗斯基》等,都可以看出有一贯的基调,向着他自己所悬的“预期”在进行。然而距离,不用说是还相当的远。那些骤视俨然是互相矛盾的一批要素,要辩证地、有机地综合起来,非有多方面的努力是难以成功的。

  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要想达到这个目标的努力所课于东平者的苦闷当然不小。他自己说:

  我是一把剑,一有残缺便应该抛弃;我是一块玉,一有瑕疵便应该自毁。因此我时时陷在绝望中……我几乎刻刻在准备着自杀。

  这是醉心于“不全则无”者所共同的苦痛,我自己觉得很能够了解。

  真的,东平啊,我真希望你成为一把无残缺的长剑,而且饰着无瑕疵的玉。假使办不到这步田地而你便筋疲力尽了时,我索性希望你——“自杀”。

  但这“自杀”,不用说,也要采取qiáng者的态度。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七日

  《铁轮》序

  天虚这部《铁轮》,对于目前在上海市场上泛滥着和野jī的卖笑相仿佛的所谓“幽默小品”是一个烧荑弹式的抗议。

  近代的好些青年人,真真是有点岂有此理!几几乎什么人都要来“幽默”一下,什么人都要来“小品”一下,把青年人的气概,青年人的雄心,青年人的正义,青年人的努力,通同萎缩了,大家都斜眉吊眼地来倚“少”卖俏!我真是有点怀疑,你们的jīng神是真正健全的吗?

  本来“幽默”是一种性格的表现,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勉qiáng得来,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假装得来的。最高阶级的“幽默”是一种超脱了生死毁誉的潜在jīng神之自然流露。子路赴卫难,冠缨被人斩断,当然颈子也一定断了半边,他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便结缨而死。淝水之战,谢安石对敌百万之众,寂然不动,弹棋看书。要这些才是真正的“幽默”。现在的“幽默”专贩,那一位有这样的本领?稍稍被人警告得几句,便要脸红筋胀,“狗娘养的”郭沫若散文选集破口大骂起来,不要让“幽默”笑断了气吧。

  《铁轮》序低级的“幽默”,人人都可以假装出来的,被人误解为滑稽,为俏皮的这种“幽默”,在我们学过医学的人看来,每每是一种jīng神病的表现。它是逃避现实,畏难怕死的一种低级jīng神之假面。弄得不好,是有送进疯人院的可能的。大抵这种人的社会欲望本来很qiáng,一切虚荣心,利欲心,好胜心,都是不弱于人的,然而遇着了社会的障碍得不到正常的发泄,便自行由外界的现实遮断起来,封闭于自己的内部。在封闭不甚严密的时候,其被禁压了的欲望,便流而为有意识的“幽默”,那个滑稽的假装行列,有时也会是对于现实的无力的反拨,然而在其本质上不外是对于自己的逃避行为之解嘲,心理学家称之为“合理化”(Rationalization)。但到这种“幽默”成为了无意识的时候,自我和现实之分裂已经完成,社会也生出了有和他隔离的必要来,便是送进疯人院!

  现在的“幽默”家们,尤其年青的“幽默”家们哟!你们要当心,该不是患了早发性痴呆症(Dementiapraecox)吧?

  大凡一种病态成为了社会的流行,那是有它的社会的病根存在的,这种病根一祛除了,病态便自然消灭。现今正有不少的医国医世的大国手在拚命的拔除这种病根,然而患了这种病的人,你们该早早警惕,在未入疯人院之前及早治疗,假使没有本领去拔除社会的病根,至少是拔除自己的心中的病根吧。立在国人的立场上,为救你们自己起见,与其长久地“幽默”,我宁肯劝你们去“发泄”。

  不要再假装“幽默”了,不要再苟安于偷懒怕难的“小摆设”了,你们把你们的被禁压了的欲望向积极方面发展吧。譬如天虚的这部《铁轮》,虽然是对于你们的一个无言的抗议,然而也是对于你们的一个对症的药方。你们请把你们的被禁压了的社会欲望向更宏大的分野里去展开,升华而为宏大的硕果。你们的抑郁被扫dàng。社会的抑郁也可因而被扫dàng,这正是救己救人的大事业。

  我这样的叫嚣,怕会是不投你们所好的吧。但请你们不要生气,用力把你们的理智恢复起来,不要成为了感情的奴隶。如你们定要生气,以你们主张“幽默”而破口大骂,你们须要知道那已经是一种病的发作,如不及早回头,你们是很危险的。

  疯人也尽可以打医生,然而那个医生会生气呢?

  天虚以一个不满二十三岁的青年费了三年的心血,经了几次的打折,写成了这一部五十万字的《铁轮》,这正是我们年青人的应有的气概,不管他的内容是怎样,已经是我们的一个很好的榜样了。

  并不是因为作品的大,我便感服,“大”是不容易藏拙的东西,这部《铁轮》正难免有拙稚之嫌。然而在我看来,拙稚却胜于巧者,年青人是应该拙稚的。譬如有一位三岁的童子而谈出三十岁般的老成人的话,我们与其佩服他是“天才”,宁可毫无疑虑地断定他是病态,那是早老症,是松果腺的发育受了障碍的。

  年青的朋友们哟,我们来赞美拙稚吧,我们来参加这种jīng神的膨出运动(Inflation)吧。中国的文艺界应该再来一次“狂飙突进”(SturmundDrang)把一切巧老的jīng神病态扫dàng得一gān二净!!!

  至于《铁轮》的内容,有《铁轮》自己在,同时我把天虚写给我的一封长信也退还了他,劝他连同他的《铁轮外话》一篇一并发表在我这序后,以节省我介绍的笔墨。不管是赞奖或贬斥,有愿意来品评《铁轮》的人,至少应该把这《铁轮》来回转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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