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_龙应台【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3老大是在台湾生的,如果要说得更确实一点,是个 “淡水囝仔”。

  满月酒那天席开二十桌吧?对老中来说,那是用 “办桌”方式办的满 月酒,喧嚣热闹。对孩子的另一半德国血统而言,那天是他的 “受洗日”, 当天真有牧师来为婴儿施洗。典仪在淡水一栋古居中进行,那红砖三合院有 六十年的屋龄,一棵含笑花长得跟屋子等高,开满一树香甜。那阵子他们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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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有淡江大学的学人宿舍可住,却偏偏租下这栋空屋,两人一度象征式地拥 有那一片中式庭院。

  古厝、受洗加办桌——我想这家人的婴儿抚养过程一定很jīng彩,却恐 怕不免jī飞狗跳,险象环生的镜头吧?4“我去隔壁喂奶!”朋友聚集,她忽 然说一声,便起身走开。有人跟过去继续聊,她也就坦然哺rǔ,倒像三四十 年前的村妇。

  我自己其实也主张给孩子吃人rǔ,但我当年家中如果来了亲友,我却 不免遮遮掩掩,还特别做了一件荷叶边的云肩,让婴孩在 “布罩子”下进餐。

  我对自己和龙应台间的差异不免兴起几分研究的兴趣。

  5我很少羡慕别人,如果羡慕了,那也只肯羡慕其人的某一部分。当然, 我也并不太羡慕我自己。

  我对龙应台能写出这么好的一本 “谈养小孩的书”却是万分羡慕的, 不单羡慕,差不多还微微地有一点痛意。

  事情是这样的,从小,我就东一点西一点地看到别人对女作家作有意 无意的嘲讽,其中听得最多便是:“哼,那些女作家呀,写来写去就是柴米 油盐、丈夫、孩子!”我心里暗暗赌咒,有朝一日,等我 “大笔在握”,我才 不写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来招人rǔ骂。

  后来我为人妻,而又为人母,并且孩子飞快地长大了。在他们二十年 多的成长岁月里,我反复警告自己不得轻举妄动,所以除了偶然忍不住犯戒 写过几篇跟小孩有关的文章。大体而言,我都保持那 “矫枉过正”的自我设 限,不去碰那禁忌题材。

  然而,看到龙应台的这类文章,我不免羡慕起来,羡慕她是新一代的 母亲,能敢于大刺刺地写孩子的事迹。我看着已大到拥有投票权的孩子,憬 悟到自己错过了多么jīng彩的题材!以前我又常以为等一等无妨,等到想写的 时候再写——其实不对,事过境迁,心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人生总有些 新的事会吸引你的注意,要回过头来写孩子的童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也许应该庆幸,我没能做到的事,却有高手做到了。我为了恐惧遭人 贴上 “婆婆妈妈的女作家”的标签所不敢写的家庭琐事,龙应台却写了,她 并不怕。新一代的女性好像不知何谓骇怕,她放手写了,而且写得那么好。 她把一般人写成保姆日志的东西写成了人生手札,那其间每一丝喜悦和惆怅 都既是母氏的,也是人类的——人类去哪里还能找到如此令人战栗惊动的题 材?

  6

  烧一把野火的是龙应台,乖乖守着万年以来岩xué中那堆灶火来为孩子 烤肉讲故事的也是龙应台。我被她娓娓的故事和垂睫之际的眼神迷住,我不 知道她的下一次出击是什么动作,但我知道,此刻,在她为孩子唱起叙事长 曲的时候,我是在旁边击节打板的一个。

  最好的一部分

  席幕蓉安安和飞飞都是我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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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他们不能算太熟,因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是,偶尔从台北打 电话给龙应台,如果是安安接的话,他会在呼叫他母亲的同时,加上这样的 注解:“妈妈,快!是席慕蓉阿姨打来的,是那个蒙古人。”听着电话那端字 正腔圆的软软的童音,我总是忍不住微笑起来,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我想,我是有点偏心,在这两个小男生之间,我真的比较偏疼安安。

  当然,我也喜欢飞飞,这个浑身是肉,天不怕地不怕,爱笑爱爬的小 家伙,本身就是 “幸福快乐”的标准样版。在他们家里的地板上,在他爬过 来的时候把他搂进怀中,我可以完整地感觉到生命里面那种可贵的无畏无惧 的喜乐。

  可是,我还是比较偏疼安安,那种感觉,是一种心疼与珍惜。安安是 个敏锐而又聪慧的好孩子,还有颗非常柔软的心。我常会揣想,当这样的孩 子长大到必须去面对现实世界的时候,这些优点会不会反而变成是他的弱点 了呢?在今天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到底要如何来带领我们的孩子?从我们的 子宫里孕育出来的孩子,曾经和我们靠得那样近,依赖得那样深的孩子,在 我们的血脉里萌芽,在我们的呼吸里成长;在我们眼前哭泣着微笑着一天一 天慢慢长大的孩子,他们将来的世界究竟会是什么样的面貌呢?不管是哪一 个女人,一旦成为母亲,这种担忧的感觉总是会比男人的多那么一点点。

  关于这些,龙应台应该是知道的罢。

  因此,在她这本书里,有些快乐和忧虑是用了非常完整的句子说出来 了,有些却无法形容无法下笔,我们只能隐约地感觉,那属于亘古以来每一 个母亲的相同的心。

  这个世界的许多错误并不是女人造成的,然而,一旦身为母亲,却要 担负起与这些错误格斗和抗拒的全责。母láng的凶猛是因为有幼小的孩子需要 哺育,人说为母则qiáng,而其实那是上天赋予女性独有的力量啊!

  我喜欢龙应台,是因为在与她十年的jiāo往中,让我感受到身为女性所 可能拥有的是多么丰富的内涵。

  在没有成为母亲之前,一个女人要如何去生活,其实并无太大的限制。

  只有在成为母亲之后,才能感觉到那种限制,和另一个生命互相牵连 的复杂关系。

  在这个时候,怎么去把日子过好,才真正需要智慧了。

  我记得几个白天和夜晚,在不同的季节里,龙应台如何面对这种限制, 把它化为生命中最丰盛的筵席。

  我当然记得在士林福乐的那个晚上,她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奶昔,一面 笑着形容自己是个正在 “牛饮”的母牛。

  我还记得她怀抱着初生的安安,坐在淡江大学学人宿舍的窗边,夕阳 的光照着这对母与子的安宁和美丽。

  我也记得,我去她法兰克福城郊的家里共度的那个夏天。那个开满了 花的后院。附近的田野和森林,她开着一部我非常羡慕的吉普车带着我和孩 子去博物馆,去书店。

  到了晚上,两个孩子坐在我们身边。安安是真的可以和我们聊天,而 飞飞在我们中间穿来穿去,只说他新学会的一个字:“花”。他发音的时候是 那样兴奋,那样慎重,让我在旁边也能够感觉得到,孩子对这个初识世界的 惊叹和感动。

  龙应台的笔,曾经唤醒了中国人沉睡的心。然而,在这样的白天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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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里,是她的孩子在一声一声地唤醒她,有如chūn天在唤醒蓓蕾,母亲的生命 在孩子的笑靥中如花朵般缓缓绽放;她写下的这一本书,就是最好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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