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学余秋雨:与北大学生谈中国文化_余秋雨【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余秋雨:文化问题往往没有简单的是非。作为中华文明的子民有这样一种奢侈感:从不同的记忆起点出发,都会延续到我们脚下。能够讲这句话的民族,在当今世界已经不多了。

  把神话作为记忆的起点,我赞成王安安同学的这个想法。其实,神话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后世记忆而产生的。如果给“神话”这个词更多的诗化定位,那么,那些主gān性的神话故事就是西方的文化人类学家所说的“原型”,它们作为“集体无意识”的审美形态,已经成为我们记忆的基础,已经融入我们的血液、渗入我们的文化DNA。

  第一课 童年的歌声(2)

  2009年09月25日17:19

  但是,这是现代文化人类学和艺术哲学才能阐释的高度。我们国家的神话研究大多还没有抵达这个境界,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专门谈论一下这个问题。话说回来,对于我国多数传统型学者来说,神话只是一种làng漫的传说,缺少历史说服力。因此,大家都期待着切实的证据。他们希望,中华民族的记忆应该依凭着实实在在的生态资料和jīng神资料。刚才万小龙所说的新石器时代,是指生态资料;而王牧笛所说的诸子百家,是指jīng神资料。

  那么我们也只能把安安设定的神话起点暂时搁置一下了,来看看多数文化学者心目中的文化记忆。

  但是,文化记忆的获得,并不像万小龙和王牧笛设想的那么按部就班。它往往由一种发现激活全盘,就像在欧洲,维纳斯、拉奥孔雕像的发现,庞贝古城的出土,激活了人们的遥远记忆。记忆不是一个严整的课本,而是一个地下室的豁口。记忆不是一种悠悠缅怀,而是一种突然刺激。

  我想在这里讲一段往事,说明一种文化记忆的被唤醒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事情。

  中华文明也曾经面临过差一点灭亡的时刻,最严重的一次距离现在并不遥远——十九世纪晚期。也许有很多学者听到这种说###不同意,心想:当时还有那么多懂文言文的人,还有那么多热血的知识分子,中华文明怎么可能灭亡?但多少热血也没用,多少古文化也没用,当装水的盘子被敲碎了,水就会慢慢地漏光。当时的政局、当时的国土、当时的民心就像盘子一样出现了很大的裂缝,盘子里的文明之水眼看一点点地漏光。中国在与西方jiāo手的过程中居然浑身散架,这几乎使每一个国民都大吃一惊。我们怎么会败得这么彻底,这么láng狈?一次次pào火、一次次流血、一次次惊人的结局、一次次屈rǔ的条约,中国似乎变得处处不如人。虽然中间也有很多英雄故事,但无法挽救整体上的江河日下。一开始是撕肝裂胆的痛苦,后来很快因为不断的失望而到了麻木的程度。

  1900年,八国联军要攻进北京了。朝廷完全没有办法,这个国家只能靠乡间的巫术和蛮力来与西方文明周旋。而这些巫术与蛮力并不能代表中华文明的真正力量,所以在寒冷、肮脏、混乱的北京、天津等地的街道胡同里,发生了一场场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追逐、打斗与围攻。由于民族感情的原因,对于这场混乱的评价,到现在还存有分歧,但是这场混乱的后果却可以想象:民族将不可收拾,文化将支离破碎。当时世界上很多人都得出了结论:中国没救了,中华文化没救了,它很可能像过去已经消亡的那些文化一样,夹带着高贵的怨气飘dàng在云中,再也没有未来。

  十九世纪末,在中华文明快要灭亡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信号:1899年的秋天,在北京有一个人,他发现了甲骨文。这次发现,重新唤起了中国人关于自己民族的文化记忆。

  这个人叫王懿荣,山东福山人,时任国子监祭酒,是当时国家最高学府的掌门人。他生病了,于是家人到北京菜市口的一个药店里买药,在送来的药包里,他发现了一种叫做“龙骨”的药料上面有字。所谓“龙骨”,其实也就是古代的乌guī壳和动物的骨头。王懿荣是一位研究中国古代钟鼎文的金石学家,对这些文字非常敏感,于是他把北京中药店里的这种甲骨都收集了起来,有一千多块。他觉得这应该是非常遥远的古人占卜用的一种记录,这里有祖先的声音。

  第一课 童年的歌声(3)

  2009年09月25日17:19

  遥远的古人在行事之前,往往要卜问冥冥上天。卜问的方法是在乌guī壳或者动物的骨头上打dòng,背面用火烤,然后根据裂纹的形状看事情的凶吉。在用火烤之前,已经有字刻在这些动物的甲骨上面,记录的内容大多类似于能不能和哪一个部落打仗、什么时候发兵为好等这样的问题。古人几乎天天占卜,大事小事都卜。这样通过甲骨的卜文,我们可以了解当时社会的许多情况,于是,这种甲骨就成为了打开遥远记忆的一扇最真实的门户。

  王懿荣发现了这扇门户后还没有来得及研究,他的命运就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王懿荣当时还担任着另一个很紧迫的职位,叫做京师团练大臣。朝廷派他和义和团联系,同时处理关于防卫北京和抵抗八国联军的事务。中国历史上每一次面临国破家亡的时候,那些防卫性的最后职务,往往会jiāo给一个文官。

  这与中国的科举制度有关,与传统中国文化人的气节有关。此时的王懿荣被迫要用大量的jīng力去处理当时已经濒临沦陷的北京城的防务,并处理朝廷和义和团的关系。而那一千多块甲骨就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家的书房里,他没办法去梳理这个记忆,只能搁在那里。

  1900年8月15日,也就是农历七月二十一日早晨,他得到消息,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已经逃离了北京。作为一个负责防卫事务的长官,他不愿意成为八国联军的俘虏,成为象征一个文明古国首都沦陷的道具,于是他选择了许多中国知识分子都会选择的道路——自杀殉国。

  他先是吞金,但这个山东大汉居然没死。然后他又服毒,但是他依然没有死去。于是他选择了最后一个方法——投井,他的妻子和儿媳妇也跟着他一起投井了。

  我相信他去世前肯定有很多不舍,最放不下的也许就是他书房里边的那一堆甲骨。他刚刚听到了祖先有关这个民族凶吉占卜的启示,还没有完全听懂,就没有时间了,决绝地走向了死亡。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甲骨文的突然发现,在这风雨飘摇、血迹斑斑的时刻,似乎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启示这块土地:你们不该这样灭亡,你们应该去听一听童年的声音!此时的情景,中华民族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武士,在奄奄一息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自己童年的歌声。他会jīng神一振,想起有关自己生命的本原问题,重新思考自己生命的价值。他一定会撑着长矛慢慢地站起来,这就是我们民族当时的形象。而那童年的歌声,就来自甲骨文。

  世界上所有其他古文明灭亡的时候都没有听到这个声音,而当后世的考古学家发现他们远古的声音时,这种文明早已不存在了。也就是说,当童年的歌声传来时,武士们已断气多时。1839年玛雅文明被发现时,它已经灭亡几百年了;1871年特洛伊古城被发现时,特洛伊文明早已消失了3000多年;1899年古代巴比伦文明被发现时,古代巴比伦文明也已经灭绝了3000多年,这个时间和甲骨文被发现是同一年。甲骨文连接的中华文明没有中断,但是古巴比伦文明已经灭亡很久了。1900年,也就是王懿荣自杀的那一年,古希腊的克里特文明被发现,而这个文明在3600多年前就没能继续;再晚一点的1902年,当古埃及文明重新出现在考古学家面前时,这个文明也消失几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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