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_张宏杰【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宏杰

  十五

  太后十分认真地阅读了康有为的奏折。虽然对那些新名词她不太懂,但老太太显然也为康有为的爱国之心所打动。史书记载,读了康有为的上书之后,太后“亦为之动,命总署王大臣详询补救之方、变法条理”(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

  关于戊戌变法,大多数读者头脑中都有许多“先入为主”的历史“定论”,其中之一,就是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大多数政治人物都反对变法,他们坚称“祖宗之法不可变”,发誓要捍卫大清祖制的每一根毫毛。

  其实并非如此。

  确实,古老的中国在外界刺激面前,觉醒的速度实在太慢了。然而,经过甲午战争之后,被砍掉了肢体、吸去了血的老狮子终于痛醒了过来。绝大多数政治jīng英终于认识到,中国和西方的差距是全方位的,而不仅仅是器物层面。如果照过去的老路走下去,中国除了灭亡之外,别无可能。可以说,战争修正了每个人的观念,“变法”已经成了朝野上下的共识。连师傅翁同龢的思想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康有为等人组织起来宣传变法的qiáng学会,不但吸引了袁世凯、聂士成这样的新军将领,一大批朝廷重臣如翁同龢、孙家鼐、李鸿章、王文韶、张之dòng、刘坤一也都成了它的会员和赞助人。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连一些原来以“仇洋”著称的真正“顽固派”大臣,如徐桐、于荫霖等人,也都开始同意中国必须进行起码的改革。当时的情形正如军机大臣孙家鼐所说:“今日臣士愿意变法者,十有六七,拘执不通者,不过十之二三。”(萧功秦《危机中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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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慈禧太后,更并非一个“顽固派”。早在登上政治舞台之初,她就大力支持洋务运动,在“设立同文馆”等事件上表现出了坚定的改革倾向。甲午战争之后,太后也和皇上一样,陷入了日夜的焦灼中。《翁同龢日记》中曾记载,甲午战争结束不久,慈禧命上书房“宜专讲西学”,专门给皇帝讲解西方国家的知识。

  因此,当皇帝来到颐和园向太后汇报他的变法构想时,太后立刻说:“变法乃素志。同治初即纳曾国藩议,派子弟出洋留学,造船制械,凡以图富qiáng也。”(费行简《慈禧传信录》)

  但是,太后对“变法”完全没有皇帝那样信心十足。最关键的问题是,太后认为,皇帝难当此大任。

  甲午战争已经证明他不是一个有能力的领导者,他的急躁、脆弱实在不适合承担这个前无古人的巨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要知道,这可是对中国几千年传统的全面改造。说实在的,即使康熙或者乾隆那样的圣主再世,也不一定敢进行这样的尝试。

  但太后又没法反对。第一,她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自从退居二线以后,她一直十分注意gān预政治的分寸。第二,大清此时国力已经弱到极点,眼看着就要被列qiáng瓜分,如果不实行变法,最后一搏,“死马当做活马医”,确实别无出路。第三,“变法”是怎么回事,她心中是一片茫然,“并无成见”。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已经记不住那么多新名词了。她对于西方政治运作方式,对于世界政治发展趋势,都一无所知,她明白自己的知识素养不足以出面亲自领导这样的变法。

  想来想去,太后决定支持变法。但是同时,太后明确地重申她必须掌握二品以上大臣的任命权力。另外,太后还要求皇帝发布上谕,调任她最信任的荣禄为直隶总督,并节制北洋水陆各军,以便牢牢把军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虽然对“法如何变”她不太了解,但是对于如何确保自己的权力,她却比谁都清楚。与国家安危比起来,太后更看重自己的政治安全。她深知,变法必然带来震dàng,她要预先做好安全防护。一旦“变法”过程中出现任何偏差和问题,她都能迅速掌控全局,保证自己的大权不会旁落。

  十六

  透过百年时光的薄薄帷幕,回顾当初那场著名改革的前前后后,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中国现代化转型这至关重要的一步,并非只有失败这一种可能。“变法”在那时其实是“大势所趋”、“众望所归”。在“变法”开始的时候,形势相当乐观。太后以支持者的身份在旁观这场新奇的手术。大部分大臣也都程度不同地支持变法,起码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公开反对。

  当然,改革所面对的阻力也是巨大的。中国文化的qiáng大惰性举世罕有其匹,正如鲁迅所说,在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之下,想搬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因此,如果是一个成熟、老练的政治家来主导这场改革,他应该会选择“小步走”的方式进行。他应该化整为零,分项进行,先易后难,“徐图而渐更之”,在每项改革措施推出时,使支持他的力量总是大于反对他的力量。通过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他可以成功地使人们的观念一步步更新,使改革阻力一点点化解。

  不幸的是,命运多舛的中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选。相反,无论是光绪帝,还是康有为,都严重缺乏实际操作能力。

  这两个人都是典型的“愤怒青年”,血气方刚而又缺乏阅历,他们把改革看得极为简单。康有为设计的改革方案,第一个步骤就是大誓群臣,“皇帝亲自在乾清门举行大誓群臣仪式”,让所有的大臣在决心变法的文书上签字,这样“天下臣工都革心洗面,然后推行新政,自然就能令下若流水,无有阻碍者矣”。(《杰士上书汇录》)他们认为,通过这样一个戏剧性的、催眠术式的仪式,就可以摧毁数千年来积累的qiáng大思想惰性,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们贪多求快,急于求成,想在一夜之间,改变中国的面貌。经过了甲午战争之后漫长的消沉期后,光绪皇帝的jīng神状态处于一个井喷式的高涨期。性格急躁的他qiáng烈希望“乘积弊之后,挟至锐之气,举一切法而更张之”。一夜之间,改变中国的面貌,把中国从一个最弱的国家变成最qiáng的国家。他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像过去他无数次地相信只要自己振作起来,“痛自洗涮”,“坚持到底”,就可以使自己从一个软弱的皇帝一举而变成最坚qiáng的无所不能的皇帝一样。越是软弱的人越迷信意志的力量。

  康有为甚至比皇帝还要急切。康有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非大变、全变、骤变不能立国”,他们认为,既然中国不敌西方,那么就证明中国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必须全盘更新,彻底改变。改革必须“用一刀两断之法,否则新旧并存,骑墙不下,其终法必不变,国亦不能自qiáng也”。而要一刀两断,就必须大张旗鼓,疾风骤雨,连出重手。(萧功秦《危机中的变革》)

  从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发布《定国是诏》开始,到八月六日,一百零三天中,皇帝共发出改革谕旨二百八十六件,平均每天近三件。其中七八月份之jiāo的十七天内,居然下达了一百三十二件谕旨。真如倾盆大雨,轰轰烈烈,滚滚而下。诏书的内容包括了政治体制、官僚制度、裁撤冗员、新设机构、发展工商业、建设铁路、开办银行、改革财政、改革教育、更新国防等等,几乎涵盖了社会的每一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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