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_张宏杰【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宏杰

  拥护王莽的主要力量立刻都站到了反面。

  王莽虽然是大家推举的,推举上去后就成了大家的上帝,性命掌握在他手里。王莽可能缺乏其他品质,可是从不缺乏决心。他认准了的事,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他挥起了鞭子,谁不执行,就把谁抓起来,不管他是皇亲国戚还是名公巨卿。

  “于是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民人至涕泣于市道。坐卖买田宅奴婢、铸钱抵罪者,自公卿大夫至庶人,不可称数。”(《汉书 王莽传》)

  犯罪的人越来越多。“吏民抵罪者浸重。”罪不致死者被罚为官奴,不长时间内,二十多万人从上层社会成员沦为官府奴隶。全国各条道路上,都络绎不绝地走着一队队的罪犯,监狱几乎满员。其情形,竟和秦朝末年有些相似了。

  可是剩下的人,还是拒绝jiāo出土地;奴隶买卖,还是屡禁不绝。

  十八

  王莽却已经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不能自拔了。他从形式主义中获得了巨大的快感,他用名称和制度,建设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宇宙。他体验着创世的光荣。

  无限的权力足以把任何明智的人变成疯子。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顾虑,没有任何限制,多年来积蓄在胸中的种种梦想,汹涌而出。他把帝国变成一个巨大的实验场,来实验他的种种天才构想。

  他认为自己有经济学家的天才,他设计了一套币制改革方案。

  在他的货币体系中,有大钱,有壮钱,还有幼钱、幺钱、小钱。他给钱币组织了一个家庭,排了辈分。除了钱,还有布,布的家族关系更复杂,有幺布、幼布、厚布、差布、中布、壮布、弟布、次布、大布。按照上古的制度,乌guī壳、贝壳也都成了货币。此外,还有货布、货泉、契刀、错刀、宝货。

  一个大布值十个小布,一个小布值两个大钱,一个大钱值五十个小钱。一个乌guī壳值十个贝壳,一个贝壳值半个大布。一个错刀值十个契刀,一个契刀值十个大钱。一个货布值两个半货泉……

  你去请一位现在的经济学家,让他算算一个货泉值多少幼布,保管他算上一个上午也算不出来。

  老百姓没有上古时那么聪明,自然更算不出来,私下里还是用汉朝的五铢钱jiāo易。被抓住了,就要被流放,罪名是“扰乱币值罪”。

  十九

  天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是汉朝皇帝在台上胡作非为他们还可以原谅,毕竟汉朝的天下是人家刘邦提着脑袋打下来的。而王莽凭什么这么胡闹,他忘了他是大伙推选上去的了吗?

  于是,在各地豪qiáng大户的鼓动下,人民揭竿而起。大新王朝一下子岌岌可危了。

  天凤四年(公元17年),山东吕母起义,很快发展成为数万人。

  同年,河南南阳王匡、王凤发动绿林军起义。王莽数次派兵围剿,效果不大。

  汉宗室贵族刘玄、刘、刘秀等纷纷投身起义军中。

  天凤五年(公元18年),山东人樊崇发动了赤眉军起义。

  豪qiáng大户在汉朝社会的地位可谓举足轻重,从汉初到王莽时代,刘汉宗室人口已经繁衍到十万之众。他们累代豪族,在地方上势力根深蒂固,占有的土地和控制的人口占全国总量的四分之一以上。许多豪族都广蓄宾客,拥有庞大的私家武装。得罪他们,实在是不明智的事,即使你拥有再多道义上的优势。有人统计过,新汉之际起兵反对王莽的义军首领中,普通百姓占百分之二十九,而豪qiáng大姓占百分之七十一。可见,新汉之争,主要是社会上层因利益调整而导致的内部斗争。

  王莽并不在意。他顺利即位,充分说明了上天对他的信任。上天既然选择了他,他又这样兢兢业业、克己复礼,上天没有理由对他不满。不过,各地的起义军毕竟gān扰了他的思路,让他不得不分散jīng力,来应付一下。

  王莽:从先进模范到乱臣贼子(9)

  王莽自有王莽的做法。很长时间以来,他和各地的“奇人异士”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热衷于和他们探讨上天的心思。他请来一个据说能通神的儒学大师,大师望天祷告半天,说如果造一个“威斗”就可以克住反叛势力。

  王莽命人以五色药石与铜合金,铸造了一个长二尺五寸,状如北斗一样的威斗,从此,这个威斗与王莽形影不离。每次出行,都有一个司命背负威斗在他车驾的前面行走。在宫中,也必须时刻有一个司命秉威斗站立在他身边。这个威斗的把随着时辰变化不断旋转方向,王莽的座位也就时时随着转动。

  很显然,过度的脑力劳动,过分的自我克制,毫无限制的权力,以及老年人格改变,让王莽的大脑有点不清醒了。威斗并没有发挥作用,起义的烈火越烧越旺。经师们又想出了一个新办法:颁布新历法。王莽命令太史令推算出三万六千年的历法,决定每六年改元一次,据说这样就可以使“群盗销解”。

  二十

  当然,王莽更多的jīng力是放在指挥军队上面。可是这好像不是他的长项,他所信任的那些熟读兵书战策,据说jīng通六十三家兵法的大将们似乎也不比那些草莽之徒高明。到新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经过几年的东征西讨,王莽的领土日渐萎缩,全国五分之四的土地都已落入叛军手中。这个时候,王莽才真正着急起来,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成天成天地看各地报上来的军报。

  这年,王莽派大司空王邑征讨昆阳。王邑集结四十万重兵从洛阳出发,旌旗蔽天,辎重盖地,据说还带了一大群虎豹、大象、犀牛等猛shòu,以期获奇兵之效。然而这支大军在昆阳城下受到刘秀的三千敢死队袭击后,居然兵败如山倒,各不相顾,人马互踏,死者枕藉。四十万最jīng锐的新朝官队,被一举消灭,王莽失去了基本的军事力量。

  恐慌蛇一样悄悄爬上了王莽的心头。他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他?难道他的所作所为,还不够模范吗?虽然做了皇帝,可是他不好女色,不好享受,每天克勤克俭,兢兢业业,把所有的jīng力都献给了这个帝国,从古至今,做皇帝做到他这个程度,应该是无可挑剔了吧,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王莽感到非常委屈。八月二十日,他率领群臣来到长安南郊,举行祭天大典。在典礼上,王莽悲从中来,痛哭流涕。他边哭边叙述他做皇帝的始末,质问上天他做错了什么?在高高的祭坛上,王莽仰首苍天,悲凉地哭喊:“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殓灭众贼?既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喊罢,六十八岁的老翁王莽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灰蒙蒙的天空看上去那样高远宁静,不动声色。一丝丝微风不断从祭坛上掠过。

  王莽派出的军队越来越多地倒戈,到后来gān脆一出京城,就举起了白旗。

  被天意弄得摸不着头脑的王莽终于开始向现实妥协。他匆匆下令,暂缓均分土地,开禁奴隶买卖。对于私铸钱币和“扰乱币值”的,也不再处死流放,改为没入官府为奴和罚做苦工一年。

  然而这一切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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