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公务员版)_张宏杰【完结】(7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宏杰

  这里面既有“因果报应”的老生谈常,也有大量日常生活积累的宝贵经验,曾国藩自己,也有一些相似的结论。比如,咸丰八年他再出之前,曾经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端庄厚重是贵相,谦卑含容是贵相。事有归着是富相,心存济物是富相。

  这与《心相篇》可谓异曲同工,jīng神相通。

  在日记中,曾国藩还结合自己多年相人之经验,总结出一套独特的看相方法:“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器宇”、“事业看jīng神”、“寿夭看指爪”、“风波看脚跟”、“若要看条理,尽在语言中”……这都是曾国藩注重从jīng神气质角度去相人的明证。

  咸丰九年三月八日的日记中,他又一次总结相人经验:

  夜思相人之法,定十二字,六美六恶。美者曰长,huáng,昂,紧,稳,称。恶者曰村,昏,屯,动,忿,遁。

  “长”是体格魁梧;“huáng”是指肤色健康;“昂”是jīng神奕奕器宇轩昂;“稳”是立得稳,走得稳,坐得稳;“紧”是指其人jīng神集中,顾虑周到;“称”是均衡性好,为人处世,分寸感好,这六项是“六美”。而村头村脑,昏沉庸暗,懒惰粘滞,是谓“村、昏、屯”;“动”是指心无主宰,浮躁好动;“忿”是不问是非,动辄发怒;“遁”是逃避责任,委过他人,是所谓“六恶”。这又一次说明曾国藩识人,重点不止形状,更在神情。

  因此,我们也许可以推断,曾国藩相术的有效性,主要来自于对jīng神气概的判断而非具体的五官相貌。

  五

  除了风水、相面外,曾国藩另一项频繁进行的“迷信”活动是算卦。

  曾国藩请人算过卦。

  咸丰八年十一月,因为深陷战争的九弟曾国荃“久无来信”,曾国藩“不胜悬悬”,于十一月十四日,“请李笏生占牙牌数,似尚平安”。

  另一次记载是关于军事决策:

  请陈雪楼筮卦,筮浙江可保否。得《艮》之彖辞。筮余军是否南渡,得《解》之《师》。筮次青之应否赴浙,得《兑》之复。

  他自己也会算卦。

  每当军事进退两难之际,他常用算卦来推测吉凶。是否派兵,是否移营,全局利钝,都是他卜测的范围。

  进退两难,寸心终日纷扰。屡次占卦,亦智略不足,故不能审定全局确有定计。

  早起郁郁,若无主者,又占二卦。

  自占一卦,问江北有兵来南岸否。遇“坎”之“观”,见者以为佳。

  夜占卦问左军利钝,卦象不吉,焦灼之至。

  因卦象不吉而焦灼之至,可见他对算卦确实是十分相信的。我们这些崇拜曾国藩的后人,可能很少想到,在曾国藩的军事策略背后,居然隐约晃动着“封建迷信”的影子。事实上,曾国藩幕府中,一度专门养着些占卜之士,以至于在他刚刚升任总督,征求朋友幕僚如何施政之建议时,汪梅村建议他“屏术数星卜之士”。

  六

  从文字记载来看,曾国藩算卦,纯用周易之理。比如,与太平军作战正紧张的时候,他在日记中说:“念金陵、宁国两处危急,焦灼不可言状。因占二卦:金陵卦,遇否之涣;宁国卦,遇屯之益。”周易占卦的方式是先占得一卦,再求得一相关的变卦。前者称“遇卦”(即本卦),后者称“之卦”(即变卦)。曾国藩为金陵局面占的卦“遇否之涣”,就是先占得否卦(遇卦),再得涣卦(之卦)。

  曾国藩算卦,是他读《易》的副产品。

  读易本是理学家的本行。理学的宇宙理论,就建立在易经的基础之上。世界的本源问题,是任何一个哲学理论都无法回避的,然而孔子的平实言谈并没有给企图建立世界模式的程朱等人太多的启示,好在孔子十分推崇的《易经》给了他们以充分发挥想象力的机会。程子和朱子等理学大家通过注《易》,建立起了理学的宇宙原理,即“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万物”,因此《易》可以说是理学体系的奠基石。

  作为一个理学家,曾国藩一生对易经十分重视,用力至勤。考《曾国藩日记》,曾氏一生,至少五次通读《易经》。由此可见曾国藩对《易》的喜爱,终其一生,至老弥笃。他从这部古老的经典中不但读出了辩证法,读出了大量为人处世的道理,也学会了算卦。

  曾国藩的卦算得准不准,日记中没有详细记载。但从他乐此不疲的事实判断,他对此中消息确有吟味。

  应该说,易经占卦,并非是百分之百的迷信,其中也有一点哲学启示在。《易经》认为,宇宙是个相互感应的大系统,系统内的每一事物都与全体相通。世相虽然繁杂,但多不碍感应,体不碍互通。因此《易经》认为,世事并非由神明前定,而是有规律地发展的(就是“道”)。这一规律,虽然混沌难明,但人竭尽全力,还是能探讨得一点消息。

  第三节 曾国藩从神秘文化中得到了什么

  一

  虽然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在那个时代,一切有正常好奇心的人,不可能不对“怪力乱神”感兴趣。因为风云变幻、旦夕祸福的生存环境使中国人特别希望解读未来和变数。而当时人文的智慧成果却对混沌的宇宙缺乏解读力。

  在传统时代,理性与非理性,真理与荒谬的界线并不那么分明。非理性的气氛弥漫在大部分经典之中,几乎所有学说中都有着神秘文化的成分。用今天的眼光看来荒诞无稽的五行学说,是中国上古各派哲学的共同理论依据,也是古代医学、科技的理论基础,更是神秘主义者修仙、预测的共同依据。可以说,中国古典智慧都是游离在理性与非理性、真理与谬误、世俗与神秘中间。大部分中国式学问,在体系上可以说其实都是荒诞不经、站不住脚的。比如,中医理论就停留在玄学医学和神学医学之间,连五脏六腑的位置都未判别清楚。《huáng帝内经》中,用传统政治中的君、臣、父、子这样的伦理关系比附内脏系统。心是皇帝,肺是丞相,肝是将军,胆是参谋……所以舌乃心之灵苗。

  中医开方用药,也充满玄想色彩,讲究君、臣、佐、使,一个药方里,某种药是君主,某种药是大臣将佐,某种药是领路的使者,整个药方就是一支作战部队,浩浩dàngdàng向病灶杀去,好不威风。

  这简直是行为艺术了。

  其实,儒家学说何尝不是如此。董仲舒这样论证他的“天人感应”学说,他说,“人副天数”,也就是说,人是天的副本。天有五行,人有五脏;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昼夜,人有视瞑。天有暖冷,人有好恶;天有寒暑,人有喜怒。所以天人可以感应。

  如果单看理论体系,中医和儒学,与相面和算卦并无高下之分。事实上,对于中国式学问来说,理论并不重要。中国式智慧真正的宝贵之处在于荒诞的体系架构下大量的与这个架构也许没什么关系的宝贵经验。对中国式学问来说,理论只是一个筐,真正起作用的,是筐里的东西。中国式学问的妙处在于“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高人圣者的许多话,听起来空谷足音,无根无傍,玄而又玄。也许突然某一天,与你的人生经验发生共鸣,使你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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