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盛世_张宏杰【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宏杰

  据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然没那么夸张,也去之不远。尹嘉铨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这两个折子的后果:

  朝廷立刻派出要员,将尹嘉铨锁拿入京。皇帝批发六百里加急急件,命北京和山东两处官员,抄了尹氏在北京和山东博野两处的家。

  和雍正皇帝一样,乾隆也十分喜欢抄大臣的家。乾隆抄家与雍正抄家有一条不同,那就是格外注意“违碍文字”。乾隆对臣下的日记、书信、私人笔记特别感兴趣,每次抄家都会严命抄家官员细心搜检,看其中有没有“悖逆之词”。这次抄尹嘉铨的家时,皇帝特别指示,尹氏之“丧心病狂,实出寻常意料之外”,所以“恐其平日竟有妄行撰著之事”。因此“如有枉妄字迹诗册及书信等件,务须留心搜检,据实奏出”。因此,三月二十日天还没亮,前天夜里接到六百里加急上谕的大学士英廉就亲自带领大批兵丁,来到尹嘉铨在北京的住所,掘地三尺,细细搜罗。

  不出皇帝意料,收获果然颇丰。作为一个“理学大家”,尹嘉铨不但藏书丰富,而且著作颇多。从三月二十日到二十二日,英廉共找到书籍310套,散书1539本、未装订的书籍一柜、书板1200块,以及书信一包共113封。乾隆组织一批翰林学士,组成“审读小组”,帮助他逐字审查。

  在乾隆朝,只要想打倒一个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审查他的文字。作为庸凡之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放之四海而皆准”,如有偏离“准星”之处,那么对不起,你就有可能犯罪了。经过细致筛选,乾隆在尹嘉铨所有文字中发现了数10处“悖逆”之处。

  在后来公布的罪状中,皇帝说,最错误的一处,是这样一句:“朋党之说起而父师之教衰,君安能独尊于上?”

  尹嘉铨认为,因为打击朋党而禁止士人拜师收徒是错误的。儒家性理之学十分jīng微,其中最微妙的部分,只能通过拜师授徒方式传授。如果把大儒讲学授徒一律定为“朋党”,把官场上门生与座师的关系也视为“朋党”,势必削弱“父师之教”,造成圣人之学的衰微,反而不利于皇权独尊。

  乾隆认为,这句话是公开与雍正帝唱反调。

  打击“朋党”是清代政治的主线之一。宋代以降,大臣们结成朋党的重要途径就是通过“师生关系”。由于科举时代录取率极低,考中者对于阅卷录取自己的主考官无不感激涕零,视为伯乐知音,一旦录取,就投拜这个主考官门下,成为他的门生。主考官往往通过这种方式结纳羽翼,门生也希望通过攀附座师而在官场迅速升迁,因此极易在朝廷形成一个个山头,党同伐异,造成朋党之祸。宋朝和明朝,败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由此。因此,雍正和乾隆使尽了种种手段,打击大臣们的“科甲”积习,也就是科举出身的官员们以师生关系结党的习惯。雍正皇帝曾御制《朋党论》,反对大臣们拜老师收门生。

  乾隆说:

  朋党为自古大患。我皇考世宗宪皇帝御制《朋党论》,为世道人心计,明切训谕,乃尹嘉铨竟有“朋党之说起而父师之教衰,君安能独尊于上”之话……不知是何肺肠?

  尹嘉铨的第二大错误,是著了一本书,叫《名臣言行录》。书中记录了清初以来的一系列名臣如高士奇、高其位、蒋廷锡,乃至本朝的鄂尔泰、张廷玉的嘉言懿行。乾隆将此书定为大逆之作,认为它会助长人们的朋党思维。因为只有朝廷才有品评大臣的权利,臣民无权把谁定为“名臣”,又把谁定为“非名臣”。如果个人可以树立品评标准,必然容易造成大臣及其子孙的意见纷争。被列入名臣录的,其子孙门生自然会感激攀附,与其人结好。没有被列入的,其后代和同党必然起而攻之。这就很容易造成朝廷及士林的分裂。皇帝说:“乃尹嘉铨竟敢标列本朝名臣言行录,妄为胪列,谬致品评,若不明辟其拌,将来流而为标榜,甚而为门户,为朋党,岂不为国家之害,清流之祸乎?”这种做法,和尹氏在奏折中建议把一些理学名臣入祀孔庙一样,断非人臣所应为。

  虽然前期打击朋党的成绩卓著,乾隆却从来没有掉以轻心。他深知这一政治顽疾虽然匿迹于一时,却绝不会就此寿终正寝。政治高压稍一放松,它就会死灰复燃。对朋党的警惕,无时无刻不存于皇帝心中。尹嘉铨自投罗网,一下子激活了皇帝心中的过度防御机制。

  尹嘉铨的出现,让日夜不停搜寻自己统治漏dòng的乾隆又发现了专制政治的一个薄弱环节:民间讲学之风。

  在中国历史上,民间讲学现象非常普遍。孔子收徒三千,就首开民间讲学之先河,也正式创立了儒家学派。到了宋代,书院大量出现,名儒大家各自以书院为据点,传授自己体悟到的圣人心法,讲学之风空前繁盛,理学由此兴起并成为儒学的主流。及至明朝,讲学之风达于极盛。大儒王阳明极重讲学,认为这是开启智慧、传播学术的最佳方式,故一生讲学不休,甚至军旅之中也日夜不辍。王阳明的后学们光大乃师之风,或依托于书院,或约期于山水,甚至庙堂林野,寺观名胜,招朋引众,讲学辩论,宗风所及,几乎无处不讲学,无人不讲学。

  民间讲学具有高度的自发性和qiáng大的生命力。它的目的是探讨发展学术真谛,陶铸学人完善的人格,而不像官学那样以科举入仕为唯一目标。民间讲学一秉学术自由的原则,尤其重视辩驳争论对学术发展的推动作用。各书院之间经常举行大规模的辩论会,各派学者云集荟萃,彼此攻伐,极大地促进了儒学学理的深入发展。日常师生之间,也注重质疑问难,宋代之后所流行的各家语录,一般就是书院师徒间的问答记录。

  然而步入清代,自由讲学之风却戛然而止。萧一山说:“清人以异族入主,时不免存疑忌之心,对于智识阶级为尤甚。聚众讲学,形同煽惑,是以深中清廷之忌。”所以,顺治十七年(1660年),朝廷颁布命令,严禁士子会盟结社。各地民间私人书院也被政府转变为官办,原来自由学术研究的场所沦为科举考试的预备机关,讲学内容与规模受到严格限制。自由讲学之风由是渐息,清代之学术,“乃渐由学术团体,一变而为私人研究”。

  然而,天下承平日久,自由讲学之习在乾隆朝又有所抬头。特别是尹嘉铨这样以道学自命的“道学家”,更认为自己获得了圣人的“独传心法”,不传授给他人实在是一种损失,因此私下里仍然大肆收徒聚众,退休之后,更是奔走于各书院之间,宣扬自己的独特见解。乾隆认为,这是“盛世”的一大威胁。

  清初统治者反对讲学,主要是怕汉人借此进行yīn谋集会。及至乾隆时期,这种威胁几乎已经不存在。乾隆认为,讲学的最大威胁在于容易滋生朋党倾向。对于提倡纲常名教的道学本身,乾隆是坚定支持的。但是对于大小臣工学程、朱、陆、王诸大儒的样子,要求学术自由,百花齐放,自由辩论,他则绝不允许。正如鲁迅所说,“因为一学样,就要讲学,于是而有学说,于是而有门徒,于是而有门户,于是而有门户之争,这就足为‘太平盛世’之累”。盖党内有党,派内有派,是宗教和学术的共同规律。儒学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儒学思想的生长点也是多源的,许多儒学大家往往把自己视为儒家正统,而把他人视为异端或非正统。自由讲学、自由辩论很容易导致一些不同学术派别的争执甚至冲突,而科举出身的朝中官员无不是儒学信徒,学术上的分门别类极容易引发政治上的矛盾斗争。比如宋代朱熹与陆象山就曾经势如水火,彼此辨别不休,在朝大臣也卷入其中,分成派别门户,门户之争又发展成朝臣的朋分角立,引发了朋党之争,不以皇帝的是非为是非。如此,“小则紊乱朝政,大则颠覆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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