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盛世_张宏杰【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宏杰

  蔡嘉树的证据是徐书中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一句,说这是“非常悖逆之词”。这显然是胡说八道,江苏布政使陶易一见案卷,也认为这“显系挟嫌倾陷”。然而,案件上报到皇帝那里,皇帝却批复道,蔡氏所说有理。皇帝说,此句乃“借‘朝’夕之‘朝’作‘朝’代之‘朝’,且不用‘上’‘到’等字而用‘去’清都,显寓欲复兴明朝之意,大逆不道至此已极”。此案的结局是十分严酷的:陶易拟斩立决,皇帝降旨“加恩改为应斩监候,秋后处决”,后瘐死狱中。徐述夔及其子已死,也开棺戮尸,枭首示众。徐食田兄弟等五人参与出版校对者拟斩立决,俱奉旨加恩改斩监候。徐述夔的两个曾孙及三个孙媳等,给付功臣之家为奴,全部家产造册入官。为他作序的毛澄杖一百,流三千里。连皇帝已故去多年的诗友沈德潜也未予放过,革去名号,扑毁碑文。

  皇帝在文字狱的制造过程中表现出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偏执和完美主义。在皇帝的蓄意chuī求之下,全国各地诬告之风大行。几乎大清帝国每个人都生活在不安全中:如果你识文断字,那么你随手涂抹的几个字难免有被人蓄意曲解的可能;即使你一字不识,你家的那个破筐烂柜里也保不齐有一两本祖上传下来的旧书,成为惹祸的源头。

  戴昆是康雍时人,早已身故,地方官查办禁书时,发现他的书中有“长明宁易得”“短发支长恨”这样的句子,上报之后,被刨坟戮尸。他的孙子戴世道六十多岁了,因刊刻了这本书,“奉旨斩决”。湖北huáng梅人石卓槐书中有“大道日已没,谁与相维持”“厮养功名何足异,衣冠都作金银气”之句,不过发了点牢骚,被凌迟处死,亲属缘坐。

  “明”“清”二字是诗词习用之语,若要避祸,只好不去吟诵清风明月。但也不行。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有个劣监告发卓长龄(康熙时人)著有《忆鸣集》,“忆鸣”二字,实寓“追忆前明”之意,结果卓长龄之孙卓天柱因私藏禁书,“从宽”改斩监候,秋后处决。

  这些恶例一开,禁忌如毛。墓志铭上常用“皇考”作为亡父的尊称,结果被地方官指为“悖逆”;为亡父刊刻的“行述”中有“赦不加息”之语,被人告发竟敢用“赦”字,实屈“狂妄不法”;为人代作的寿文联语中有“绍芳声于湖北,创大业于河南”,“创大业”被定为“语言悖逆”。

  乾隆的文化恐怖政策收效是非常明显的。

  在风声鹤唳之下,每个家庭都进行自我检查,刨地三尺,消灭所有不安全的文字。文人学士再也不敢吟风咏月,甚至不敢再写日记。朝廷的大臣们之间都不敢相互通信。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案,内外臣工惊骇不已,乾隆担心下面或有非议,于新任浙江按察使富勒浑陛辞(官员离京前上殿向皇帝辞别)时,jiāo代他一项特殊任务:到任后留心体察赋闲在钱塘(今杭州市)老家的协办大学士梁诗正的反应。梁诗正一见富勒浑,就大谈自己为官多年的诀窍:“笔墨招非,人心难测,凡在仕途者,遇有一切字迹,必须时刻留心,免贻后患。”在另一次谈话中,他又说:“一切字迹最关紧要,我在内廷时惟与刘统勋二人从不以字迹与人jiāo往,即偶有无用稿纸亦必焚毁。”梁诗正的话典型地反映了乾隆高压政策下臣民的心态。

  历史学家可以大致推算出通过修撰《四库全书》,清朝的官僚机构销毁了多少图书,而民间百姓自发销毁的文字数量却无法计算。我们只能说,其数量绝对多于武英殿前字纸炉中焚毁的书籍。

  对于乾隆用心的险恶深鸷,大清王朝的某些子民读得十分透彻。乾隆四十四年(1770年),安徽天长县的秀才程树榴对乾隆的做法极为气愤,在为朋友的诗集所写序言中借题发挥,隐约其词地说,“造物者之心愈老而愈辣,斯所操之术乃愈出而愈巧”。应该说,这两句评语是对乾隆制造文字狱的动机及手段的极佳点评。在近于没有死角的普天文网笼罩之下说这样激愤的话,当然逃不脱乾隆的如来佛手心。很快,这篇序言就被程树榴的内弟王廷赞告到官府,指明这两句是影she当今皇帝,并且解释说,“我皇帝上chūn秋愈高,仁恩愈普”,怎么能说愈老而愈辣?“彼王锡侯、徐述夔等皆其自取,予以显戮,普天称快”,如何能说手段愈出而愈巧?

  案情被汇报到乾隆那里。居心已经被揭穿,并且评点得如此jīng当到位,皇帝在他的一生中潇洒地表现出了惊人的一次坦率。这一年他已经七十岁了,回顾一生制造文字狱的过程,他在谕旨中郑重承认王廷赞对程树榴诗序的解释点中了要害,“愈老愈辣”云云骂的正是自己,程树榴之所以含沙she影就是为王锡侯、徐述夔这些被冤杀者一吐不平之气。

  按照惯例,程树榴必然被千刀万剐,满门被抄。然而,皇帝这一次却表现了出人意料的宽容。程氏“从宽改为斩决”,家人并不牵连。这一“惊人料理”的背后,反映了皇帝的某种复杂心理。也许,对于自己的残忍yīn险,他自己也有清夜扪心,恍然如有所失之时吧。

  四 大清的“jīng神文明建设”

  清代最有威力的娱乐方式,非戏曲莫属了。

  清代戏迷的痴狂,绝不下于今天的追星族。有人因为迷恋看戏而荒废生计,也有妙龄少女随戏班子私奔,甚至还有人因此犯了杀人罪。康熙年间,浙江嘉善县枫泾镇赛神,请了戏班子演出。演的是秦桧杀岳飞父子事,演员十分投入,“曲尽其态”,一位台下看戏的皮匠老兄更投入,“从众中跃出,登台,挟利刃直前刺秦桧,流血满地”。(《三冈续识略》卷下)扮演秦桧的演员当即死于枫泾舞台之上。

  大家把这皮匠“执缚送官”,此人供说他实在是太入戏了,“实恨秦桧耳”,当时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不计其真假也”。好在审理此案的官员也是个戏迷,居然“怜其义愤,竟以误杀薄其罪”,以误杀罪将其从轻发落了。太阳底下无新事,原来陈qiáng因饰演huáng世仁差点被台下解放军士兵枪杀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并非头一回。

  乾隆皇帝也是戏迷之一,并且戏瘾特大。每逢节庆,宫中必然锣鼓喧天,皇帝必然场场不落。不但爱听,有时还参与创作。《清稗类钞》载:“高宗jīng音律,《拾金》一出,御制曲也。”《拾金》是一出小串戏,演一乞丐因偶拾一金,大喜过望,连续演唱多种曲牌,亦庄亦谐,以示欢快。能为这样一出小戏设计唱腔,可见皇帝功力之深。

  皇帝爱戏并且懂戏,当然是戏曲事业的一大荣幸。当然,皇帝毕竟是皇帝,看问题的眼光和角度与普通百姓不同。乾隆皇帝对戏曲工作的认识,远比一般人深刻。盖戏曲者,形式喜闻乐见,在不同阶层中都有大量粉丝,特别是对底层民众的jīng神世界,影响更无与伦比。在通过“文字狱”净化“上层文化”的同时,皇帝并没有忘记对底层百姓jīng神健康的关注。而戏曲,正是搞愚民jīng神文明建设的最好“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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