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曲_七堇年【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七堇年

  曾经一段时间,经常性的,梦见开车飞下悬崖坠死,梦见一路逃亡被追捕,梦见爬上指环王影片中才能见到的哥特式的高耸危桥,梦见身处巨型深渊的最低处……那时梦境一直都很恐怖,也许是源于jīng神压力太大,可是在虚构的梦境中我一次次体验了濒死的感觉,醒过来之后发现只不过是一场梦境,就会轻松很多,我有时候也是一个会感叹“活着真好”的人。

  最近一次遇到车祸,是在去年暑假。猛烈撞击的一瞬间,我身旁的那个人几乎是替我做了肉垫,当场昏厥,叫了救护车送进医院,断了两根肋骨,内出血。撞击我们的那辆面包车,司机当场死亡。而我们的车身中部则被撞成了K字型凹陷,车身后面燃起了大火,天然气压缩燃料罐就在后部,我真是觉得马上就要大爆炸了,像电影里一样……那时我满嘴满手都是碎玻璃,车门早就变形无法打开,我尚且还有意识,惊慌地大叫着“让我出去快让我出去”。

  我头一次觉得我马上就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当然其实上帝总是很仁慈,后来我被人抱着拖出车厢,身上除了一点擦伤之外没有大碍。我的同伴就不这么幸运了,重伤住院,修养了三个月。

  事后我才知道,真正当死神降临的时刻,是等不及让你写一封遗书的。那种求生的本能,让你的头脑在一瞬间一片空白,除了逃出去,活下去,你根本不会有别的念头。生命是真的比你我想象中还要脆弱。

  这篇散文应选题而写,原本应该是一篇遗书,复述我们现有的生命,并想象死亡。但我想了很久,我不知道我留给世界的会是什么。这是个很卑微的答案。写它的时候,我是在飞机上。一万米的高空,我离阳光从未这样近,离大地从未这样远。一眼望去即是蔚蓝晴空,白白的云朵胖乎乎地飘在眼前,让人恨不得一口咬掉。鸟瞰连绵山峦,起伏如静止的海làng一般温柔。世界从未这样壮阔而可爱,就算此刻掉下去,我还是觉得我这二十三年的人生,已经过得很好。

  其实也不会在闭眼的时候回忆我走过了谁人的生命,你们又如何怀念我。不会像胶片拉过一样追忆往事画面,譬如一九九九年的某个夜晚,谁吻了谁的泪,谁又为谁透支了半生的衷情。生命不及百年,不及宇宙亿万分之一的瞬间。有今生无下世,我只信古词里的生死两茫茫,月夜松冈。

  因知晓这短暂渺小,所以怎愿徒劳留一纸伤情于世。

  红尘万载,而我多眷恋。

  给世界上另一个我(1)_尘曲

  给世界上另一个我

  七:

  这是在你二十岁的最后一天,于中午11:33分动笔的信。

  我知道你一个人住在北海旁边的酒店,没有带多余衣物。huáng昏时分天色泛寒,偌大一座森然京城在初秋的夜风中颤抖起来,下了冷雨。你想着,秋日近了。

  我也知道你冷得不敢出门,夜来瑟缩在酒店里,躺在chuáng上看潘晓婷对战金佳映的WPBA比赛,啃一只发硬的面包。翌日一早,穿着短袖出门,冻得咝咝吸气。搭地铁经过朝阳门的时候,临时决定下车去商场买衣裤御寒。连续两日每顿都一个人在KFC埋头bào饮bào食,吃到反胃不适,数次走进卫生间想要呕吐。几日下来事情办得不顺利,你无功而返,坐城际特快离开。回到宿舍推开门,看见自己的桌上放着一封旧日挚友的信件,以及一张朋友寄自中亚国家的明信片。

  你当即坐下来,连包都未放下,便拆开信读起来。

  ……

  彼时,那是一种寂静的心情,但也是一种寂寞的处境。

  七。我隐约知道你最近过得不尽如人意。这段时间……也似乎每个人都过得不如意。一些不该到来的事情发生了,一些不该走的人却又离去了。

  一个人的世界悄无声息地倾覆,那种感觉像是走在汹涌的人cháo中,肩上的笨重行李掉了下来,物品散落一地……自己须在拥挤人cháo中低下头,蹲下身来,忍受冷漠无情的行人裤腿擦过你的脸,一件件捡起东西,装进箱子,收拾心情。

  须重新站起来,告诉自己,继续走吧,路途尚未结束——即使重新捡起的东西已被别人踩得粉碎。包括你蹲下去的时候散落一地的尊严。

  你也是知道,这个世界可以有多冷。

  冷到你收到一个人的短信,看到对方这样对自己说起——“昨夜做梦并肩与你静默着走了一段清晨的路。醒来后觉得十分安心”——心底便温如chūn熙,似乎觉得有泪在即。

  今日坐着空dàng无人的公车经过一座桥,望见铅云沉沉的yīn霾天色下,宽阔冰冷的河面被烈风chuī起不断翻滚的波涛,紊乱而破碎地流逝,其状之隐伤,令我忽然想起你的脸。我一直都明白,你为着不至于湮没在人cháo之中,庸碌一生,而努力做着活得丰盛的人。

  活得丰盛,却也便会有丰盛的代偿。

  我常常湮没人群,路遇各式各样的陌生得无法记认的面孔,想,对面的这个人,是怎样活到了今日的呢。

  给世界上另一个我(2)_尘曲

  她出生。裹着尿布蹒跚学步的时候。她小学三年级某天拿着考得不好数学试卷,放学不敢回家的时候。她换下第一颗rǔ牙。她个子忽然拔高。她第一次来例假,从学校láng狈不堪地回家来,有些慌张,觉得说不出口,便写了纸条告诉母亲这件事。她参加秋游,弄丢了一件毛衣。她jiāo到第一个男朋友。她高三毕业,读了本地的大学。某天旷课睡了懒觉,醒来已是下午,穿着拖鞋去开水房打水。她啃面包,在拥挤杂乱的宿舍读言情小说。她毕了业。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又认识了男朋友。她结了婚。房子只有五十平米,生活风平làng静。她此刻刚刚下班,面无表情地与我擦肩而过……

  这擦肩的一瞬间,我便猜测完她的人生,从此也再不会记认起这张面孔。

  七,你看,乏力的生命甘于遵循的轨迹,有时候这样苍白空dòng,苍白空dòng得几近惊心

  动魄。

  你自懂事之年,便暗自坚定着,不要沦落于这样的人生。

  但即便如此有力地活着,都难免轧于时光的轭下,于嘎吱粉碎的声音中明白自身的

  渺小与无力。

  你这样的生命,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间,你记认哪些面孔,哪些人事?你的生命的白纸,被渐次涂抹了哪些字迹与颜色?

  你曾经跟我说起,在你四岁那年的某天下午,你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妈妈接你回家,

  她却在所有人都走光,天色渐晚的时候仍不出现,于是你惶恐地认为她出了意外,再也不会来了。当时你难过至极,几近悲痛不持,站在马路边便放声大哭起来。而后的事情无非是母亲赶来,安慰着你把你带回了家。

  我明白你对我提起这件往事的缘故。那天是你第一次觉得生命面临末日。尽管回头看,那些曾以为的末日或者万难,无不越发可笑。

  如此以来,二十年间,末日之后,仍有末日。生命的峰峦,总须路过深不可测的低谷。而这样也不错。日子将过得很整齐。失望将渐渐淡灭,容希望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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