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因为你的行为说明你是个忤逆之子!我要是将你哥将你弟弟妹妹抛遗给你,那就害苦他们了!”母亲的声音突然大了,听得出她情绪失控了,她一边谴责一边劈头盖脸地打我,而我用被角蒙住了头,“全中国就我们一家有一个jīng神病患者吗?还有人家妈妈疯了的呢!还有人家爸爸疯了的呢!还有一家出了两个疯子的呢!全中国就咱们家不幸啊!小红楼里有户人家父母双双自杀了,人家是初中生的女儿也没想死!你这么经不住事,哪里配是我的一个儿子?”

  小红楼是马路边几年前盖起的一幢六层小楼。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简直就是丑小鸭。可在当年,它出现于我们那个贫民区附近,引起了普遍的羡慕甚至嫉妒实属必然。住在小红楼里的,十之八九是各文艺单位的中青年人,大抵是重点培养对象。在“文革”前,那体现的是优待性的关怀。在“文革”中,当然就成了“资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罪证。我曾在小人书铺认识了一个家住小红楼里的女孩,还到她家去借过书。她家其实也不算大,两室一厅六十几平方米的面积而已。但给我的印象,却如同冬妮娅的家最初留给保尔的印象。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虽然并不属于保尔和冬妮娅的那么一种关系,虽然我压根儿就没幻想过那么一种关系,但母亲的话还是立刻使我替她担忧了。我猛地掀掉被子,一言不发就匆匆穿鞋。

  “你要哪儿去?”母亲严厉地瞪着我。

  我说去上厕所,话一说完,人已冲出了家门。

  我好几天没走到小红楼那里去了,我暗想母亲所说的那种不幸,肯定无疑就是这户人家的不幸了。

  我才拍了几下门,门就开了,我认识的女孩从家里探出头来,诧异地问:“是你呀,有事吗?”

  我问:“你还好吧?”

  她点点头。

  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很替她难过。

  她反问:“你也知道了?”

  我点头。

  她迈出了家门,真挚地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啊!”——指指上一层楼,又小声说,“不是我的爸妈,我爸妈接受批斗去了。是五楼一户人家的事。”我抬头朝楼上望一眼,复看着她,内心一时感慨万端。

  “瞧你连棉袄也没穿就到这儿来了,进屋暖和暖和吧……”她从门旁闪开的同时拉开了门。

  我犹豫。

  她苦笑着说:“可惜没书借给你了……一本也没有了。你在我家见过的那些书,我帮着父母全都偷偷烧光了……”“那么做是正确的!”——我一说完这一句愚蠢的话,猛转身跑下楼去。

  我进入家门,弟弟妹妹也都从邻居家回到了家里。母亲很照顾我是二哥的自尊心,没再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说什么使我无地自容的话。但弟弟妹妹们接连几天躲避我,他们对哥哥还并不那样。他们看我时的目光是陌生而又忐忑的,我想他们都是被我的行为大大地惊吓了一场,这使我内疚不已。

  第二年也就是1968年的5月,北大荒某农场的人来到二十九中作“上山下乡”动员报告。一听每月可挣32元工资,我顿时心向往之。报告会刚一结束,便迫不及待,不,简直可以说是心急火燎地报了名……

  自从我成了一名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确切地说是自从我每月能够挣到41元多的工资了(我所在的一团属于寒带地区,每月另有9元的寒带补助),我再也没做过捡钱之梦,一次都没做过。想想吧,我每月至少可以往家寄20元钱了,多时可以寄25元。十几年来,父亲也只不过能每月往家寄40元或45元。我终于成了父母的儿女中第一个可以为家庭挣份钱的人了。我如愿以偿了,什么艰难困苦,对于我都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事了。每月的生活费多了一半,对于一户城市里的穷困人家,那是多么大的境况改善啊!我每月寄回家里的钱,最大限度地实现了我对父母的报恩愿望。一想到母亲脸上的愁云定会因而减少,我心欣然。我也不再做与哈尔滨师范学校有关的梦了。对于我,哈尔滨师范学校不存在了。

  我开始做另一种梦了。

  世上的人其实也可这么分为三类——一类是有生理基因的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人。生理基因即所谓先天遗传,它对人生的影响很大,而且人对那种影响几乎无法摆脱。纵然是负面的影响,大抵也毫无办法。第二类是不但有生理基因,还具有后天形成的文化“基因”的人。文化“基因”究诘起来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前提若非遗传,“基因”之说便不成立。这里所说之文化“基因”,是指人文思想充沛、人文元素饱满的书籍对人的影响。那一种影响如果从一个人的少年时期就开始产生了,那么其无法摆脱性起码是难以摆脱性,与先天遗传的生理基因对人的影响是完全可以视为同样的。第三类也是具有所谓文化“基因”的人,但那所谓文化“基因”,是另一类书籍所给予的。而那另一类书籍,根本不承认有什么“超阶级的”、普世的人性原则之存在,也大抵根本否认除了一种被定义为“革命”人格之外,人另外还应恪守什么人格底线。更不承认除了所谓“革命”的人格之外还有什么可敬的人格可言,更不承认另外还有什么崇高的人格可言。而他们所谓之“革命”,并不是以改革社会为使命,而是以专革别人的命为己任。

  在1968年乃至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中国,第一种人太多太多太多。

  1949年以前还不至于那么多。因为1949年以前,文盲虽然也是中国人的绝大多数,但文盲者并不等同于完全没有文化“基因”只有生理基因的人。中国数千年文化中关于人的人文营养,不可能对文盲众多的民间毫无正面影响。文化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化人渗透力,除了书籍之外,也能通过戏剧、诗歌、谚语、民间故事甚至辈辈相传的“老话”的方式,直达文盲者的芸芸众生的心间。举例来说,文盲自然是不会去读什么《朱子治家格言》的,而且大抵不知“朱子”者何许人也。但“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因事相争,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再想”、“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见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这样一些直接来自《朱子治家格言》的话语,或同样意思的“老话”,在文盲多多的民间世代诫传,足以证明文化“化”文盲绝非童话。

  但1949年以后中国的民间起了大的变化。传统文化中初级人文思想元素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渗透力,被指斥为“封建”的、“危害”大众心智的,甚至“反动”的文化“毒素”了。而与之一脉相承的西方的人文文化,又根本不曾在中国民间发生过值得一提的化人作用。

  于是,大众之中的文盲,真的成了只有先天的生理基因的人。而他们又是大众中的绝大多数。他们的头脑,被变成了“一张白纸”,“可画最美、最好的图画”。由别人往他们的头脑里画,画别人认为“最美、最好的图画”。这一种情况,也可以直接说是“政治洗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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