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_梁晓声【完结】(9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翟子卿还是他们中某些人的孩子的gān爸。总之一句话,我觉得他在他那个jīng神王国里,简直就是一位国王。起码也可以说是他们全体的一位教父。他这位教父,站立在用他的钱垒成的‘圣坛’上,我想他内心里肯定是很累的。他肯定会时常感到,他站的是不稳的。每知道他圈子里的哪一个人又赚到了一大笔钱,我想他内心里必会惴惴不安,产生严重的危机感。唯恐他们中哪一个人某天突然宣布,拥有的钱已经远远超过他了。那样,他在他们中的教父地位,就只有让给别人了。在那一个圈子里,谁应该更有地位,谁应该更受尊敬,不看别的方面,就看你是不是钱最多的一个。你不是,你就不配,没什么可商量的。在别的圈子里,在别的人们中,他并不能真正获得他已然获得的尊敬。他没资格充当什么教父式的人物。光凭有钱是不行的。比如你,或我,可能暗暗羡慕过他,可能嫉妒他嫉妒得要命,可何曾尊敬过他呢?尽管他是你早年的挚友,你因为他有钱而更尊敬过他吗?……”

  我沉默。

  唯一的选择。

  我必须倾听他谈论翟子卿。如果我不尽量充当一个使他发生好感的基本听众,我怕他未必真肯告诉我翟子卿在哪里。那么我也就无法知道老人家和她究竟是死是活。只有翟子卿亲口证实,我才会最后相信……

  “他在心理上,在jīng神上,只能依赖于他那一个小小的圈子。其实咱们这号人,在此一点上和他是一样的。也是心理上jīng神上只能依赖于这个‘坛’那个‘界’的,还不都是些小小的,社会阶层构成的圈子吗?举个不恰当而又很恰当的例子——好比黑社会的圈子吧。当然啰,在咱们中国,更准确地说,在咱们主体中国也就是大陆,目前还没形成什么具有组织规模的,内部结构比较成熟的黑社会。那gān脆说是流氓团伙吧。谁被剃过头,也就是坐过牢的次数多,谁的团伙地位就越高,就越受尊敬,就越有资格目空一切气指颐使。当一个社会只剩下了一种价值观念取向——金钱的时候,那就跟在流氓团伙里只崇尚bào力及典型的bào徒道理是一样的……”

  歌台上,时髦女郎不知何时已经下去,正在唱着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痴肥男子。五音不全,拍节不准,唱得别提多糟,像一头生了重病的河马在呻吟……

  妹妹你坐船头

  哥哥在岸边走……

  阮桑无法谈下去,我也无法听下去,我们都皱眉望向歌台。我望向歌台皱着的眉皱得更紧了。他望向歌台皱着的眉却顿然舒展……

  痴肥男子唱完后,竟获一片掌声。还有两名少女奔上台,向他献花,一左一右当众吻他。如今的某些少女看去太像少妇,如今的某些大姑娘却打扮得天真烂漫的少女似的。她们究竟是少女、是少妇,还是所谓“大姑娘”,其实我也不能判断得很准确,不过认为她们是少女罢了……

  痴肥男子捧着两束鲜花,在歌台上骄矜地说:“感谢诸位鼓励,再露一手!……”

  于是他又“唱”起来。不再是河马的“病中吟”,而是狮子的“发情吼”了:

  五谷子那个田苗子

  数上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

  数上蓝花花好……

  我以手势招来侍者小姐。她不得不朝我弯下腰,我冲着她耳朵大声说:“小姐,能不能请那胖子小声点儿?……”

  她摇摇头,也冲我耳朵大声说:“不行的,人家那位先生预付了钱……”

  阮桑向我探过身,同样大声说:“何必呢,他总有唱完的时候……”

  侍者小姐佣更大的声音对我说:“两位要图安静,可以每人再加一百元,请到楼上的小单间,是封闭的。那就不受gān扰了……”

  我则急忙摆手……

  痴肥男子终于“唱”完,可是却并不愿从台上下去,四面向为他捧场的男人们抱拳致意,向为他喝彩的女人们从肉嘟嘟的两片肥唇上刮下些吻乱抛乱撒……

  记者阮桑说:“我认识那胖子。翟子卿圈子里的一个。原先被认为最没赚钱本事的一个。可也正是最没本事的他,设下圈套,坑了最有头脑最有本事的翟子卿三十多万。使翟子卿在那个圈子里当不成大哥了。给了翟子卿一次终生难忘的惨痛教训。这就叫‘大意失荆州’嘛!如今他反倒取而代之了。为他捧场的,也都是他们那一个圈子里的人。和他们眷养的一些女人。已应了翟子卿那句话,只要你钱多,你唱歌不好听也好听了。典型的一个‘坑友族’,当他们在圈子以外赚钱难上加难的时候,他们就会开始互相坑骗……”

  “你能告诉我翟子卿他现在何处吗?……”

  “我怎么知道他现在何处呢!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没闲工夫总追踪他这种人的行迹!”

  “可,余博士对我说,你肯定知道……”

  “这家伙!你别听他胡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的通讯录上,只记下我某一时期感兴趣的人的电话和住址。一旦不感兴趣,就gān脆划掉了。我早已经对翟子卿不感兴趣了……”

  “那,关于他,不……我的意思是,关于他的家,你还能告诉我一些什么不?……”

  “家?只剩他一个活人了,还有什么家可言?我能告诉你的只一点——他老娘千真万确是死了。他妻子千真万确也是死了。我们报社的一位记者,曾打算追踪报道,可我们主编大人说,新闻报道不要总围绕着些‘大款’们的生活炒来炒去的。我当时只听了一耳朵,根本没兴趣问问都是怎么死的。如今,人连好奇心都疲软了……哎,你为我写篇文章吧?……”

  “写什么?”

  “现成的素材,翟子卿啊!你不是最有写他的内容吗?我还替一家刊物任着特邀编辑呐,长短由你,我给你开高稿酬,每千字一百元。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频频望向歌台,仿佛怕错过了什么美妙的发现……

  那痴肥男子终于也从歌台上望见了他,照例朝他抛送了一个飞吻……

  他立即受宠若惊地站起,大鼓其掌……

  对方在台上招了招手,他便离开我,笑矜矜地鼓着掌朝对方走去……

  “诸位,现在,我向大家介绍我的一位记者朋友,一位鼎鼎有名的记者朋友……”

  对方在台上亲切地搂着他的肩——看他那笑样,一时很有些飘飘然似的……

  我起身匆匆离开了那张小圆桌,并没忘向侍者小姐jiāo了足够我们两人该付的钱……

  我不知究竟为什么我要走到松花江桥上去……

  一个男人从我身旁擦肩而过,步态和背影,非常像翟子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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