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都是女人的大腿,我想,倘将“白毛女”的头换成一个外国女郎的头,恐怕那一排年历卡就该属于“封资修”,被视为能毒害人的诲yín的东西了。这位工宣队员,更不会当着我的面饶有兴趣地“欣赏”那上面的几十条luǒ腿了。辩证法真是无处不在。

  大概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专门为女人们创造了那么多文字,在形容女人方面有那么多细致学问。比如就说女人的笑吧,外国文学的形容,也不过就是大笑、微笑、冷笑、美好地一笑、天真地一笑、单纯地一笑等等。而中国文学中,则有嫣然一笑、婉然一笑、灿然一笑、媚然一笑,思量起来,果然各领风骚。外国人形容女性身材,也不过就高低胖瘦,充其量再加上“线条”怎样怎样,如何如何富有“性感”。而中国文字中,除“苗条”,还有“婀娜”。“婀娜”之外还有“窈宛”。“窈窥”之外还有“亭亭玉立”、“风姿鉴人”一类。还有“秀色可餐”,要吞吃下去的意思。想起前些时候偷读一本《香艳诗抄》,其中更不乏什么“软玉温香”、“被翻红波”、“蝶làng蜂狂”一类,外国人叫“做爱”,或者直言曰“睡觉”。就像阿Q对吴妈说的那么明白。可中国人却谓之曰“云雨”。怎么他妈的琢磨的呢!可见中国男人在女人身上动用的脑筋自古以来就很多。可见又自古以来都爱装正人君子,继而想到那位召见过我两次的工宣队员。他在欣赏“白毛女”年历片时,目光就很有几分猴褒。倘若那年历片上没有女人的大腿,印的是仿宋体或篆书体或“狂草”的“最高指示”,谁知那位革命的“沙子”会不会压在玻璃板底下,时不时就伏下头“欣赏”起来没够没了的?啤酒和五香jī头代替不了女人。喝过了啤酒我更想女人,我感到我周围布着许多陷阱,防不胜防。我的心理时常处于戒备状态,它太累了。也许它太需要靠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太需要一种女性给予的温情了……

  二十六岁了,第一次明确地想女人,想得好苦哇!后悔早几年没将头往一个女人怀里靠过,想得就很朦胧。

  产生得最快的勇气也消失得最快。任何冲动如果不能变成行为,不过就是一种心理本能而已。除了证明你有这种本能,再无其它意义。

  我觉得身为女人真不幸。不但要和男人们一样受命运的摆布,还要受生育之苦。还要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的捉弄。

  便对那几位女工宣队员同情起来。

  在这个小镇上,谁家里来一位外国人,可是件不寻常的事情。

  不寻常的事情往往也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事情。小镇上的人们肯定都忌讳这一点的。

  做过什么亏心事吗?做过的。“批邓”的时候贴过一张大字报。写过三篇“反小生产者”的短篇“小说”。没发表。写过一部“反文艺战线‘走资派’的长篇”,没写完。如果不是粉碎了“四人帮”,短篇也发表了,长篇也写完了。为了什么呢?为了获得。为了获得什么?为了获得我所憎恶的那种政治势力的青睬。憎恶是真的,想讨好也是真的。产生过愤起疾呼抗争的类乎勇士jīng神的冲动,更多的时候惟恐祸及自身,以懦夫的可鄙的沉默维护着一点点的人格。如果讨好成功呢?如果想获得的获得了呢?我会不会加入“另一类勇士”的行列,顺着政治的竹竿往上爬,越爬越起劲呢?……

  《红旗》!难怪有士兵持枪保卫。积“文革”之成见,在我心目中,它是“文化司法部”的别称。它是一个时期内代表“党中央”绘文化艺术定罪的权威刊物。批《海瑞罢官》,批《燕山夜语》,批《上海的早晨》,批《红日》,它都发表过大块文章。一切文化艺术,一切文化艺术界的知名人物,经它一批,不是成了“反动”的,便是成了“封建主义”的、“修正主义”的。这是一个在“文革”中专门罗织罪名,以推行“焚书坑儒”为己任的地方啊!不但给中国的文化艺术和文化艺术界人士定罪,还给外国的也定罪。比如就洋洋万言地批判过斯但尼斯拉夫斯基的艺术体系,批判过车尔尼夫斯基的《怎么办》,在一篇歌颂中国现代芭蕾舞的文章中,还批判过古典芭蕾舞。

  巴老那年身体尚健,行走时步子也很稳。给我的印象是言词不多,平易近人,说话很慢,仿佛句句都须经过思考。虽然“文革”中遭受摧残,名誉还未得到公开恢复和平反,但毫不自轻。从那张“思想者”型的脸上,不难看出内心的毅忍自尊。

  她和茹志鹃老师一样,对青年是爱护和宽容的。不记仇。我认为名人对青年都应采取这种态度。这是一种人格方面的修养,是极可敬的品质。当然,对那类做了值得反省值得内疚的事而不知仟侮的人,即使是青年,也当例外。其实呢,普通人之间,也应善于原谅善于宽容。记仇是非常不好的心理。它意味着有机会必将实行报复。

  我不善jiāo往,又惟恐打扰别人,就有点离群索居。然别人对自己的关怀、帮助、照顾,一次,一点儿,常系心头,不敢轻忘的。谁忘了,谁没人味。

  如今的中国人,好像都成了“有闲阶级”,睁眼看看我们周围,多少人的jīng力和时间毫不吝惜地消耗在jiāo际场上。又不像人家外国人,人家的jiāo际,也就是纯粹的jiāo际而已。眼睛再睁大点,看看我们周围,多少人在jiāo际之下,掩盖着种种个人的企图!过去说某某是“jiāo际花”,专指女性而言。于今吾国男性“jiāo际花”,如雨后chūn笋,参差而出。真可以说是各条战线,百花齐放。我们老祖宗主张的那种“谈如水”的“君子之jiāo”,似乎在本时代有点“迂腐”了,“小人之jiāo”倒大大时髦起来。你jiāo我,你得给予我这种好处。我jiāo你,我将报答你那种好处。各种好处人人想占,十亿之众,哪来那么多好处得以平均分配!不够分,又不能印发优待券,可不就谁有本事谁捞呗!靠真本事兴许还捞不着,靠jiāo际却往往得来全不费功夫。文坛应是块“净土”,但索来总与名利藕断丝连,斩不断的“情缘”,刨不尽的“俗根”,难免也有拉拉扯扯,蝇营狗苟之事,我看时下也受jiāo际之风的熏扰。所以我常想,老老实实地写小说吧,能写出来便写,写不出来便罢。别今天拜访这个,明日“探望”那个的。成了习惯,堕入男性“jiāo际花”者流,那可不怎么样了!

  我的档案真是太简单了,简单得使我大大扫兴。小学的毕业鉴定、中学的毕业鉴定。都写得相当好。中学的毕业鉴定中,居然还有“责人宽,克己严”这样简直等于是赞美的话,不由得想,但愿这一条我死后,悼词上也写着。在北大荒七年中的各种鉴定也相当好,不乏赞美之词。我忽然觉得奇怪,我既然这么好,怎么不发展我入党呢?逐页逐条细看,看出了点名堂。有两条是:不尊重领导。政治上不成熟。带着这两条缺点可不是不大容易入党嘛!难怪难怪。不尊重领导这一条,是公正的。在老连队,和连长指导员吵过架。在木材加工厂,和连长指导员吵过架。在团机关时,顶撞过政治部主任,副政委,参谋长。我想这一条将来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后,真得努力改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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