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敬仰禅之列祖列宗所倡导的那一种豁达乐观的生命风格。

  因为它对我们每一个人最起码的益处是——帮助我们解开心结,消除胸中种种块垒,透过自我的改善,净化我们灵魂中的一切有碍于我们生命良好状态的污染、束缚、浮躁、动乱、yīn暗的念头和膨胀的欲望,使我们找到真实、本性、光明的自我。

  生命对人毕竟只有一次。在它旺盛的时候,尽其所能发光发热才更符合生命的自然。若生命是一朵花就应自然地开放,散发一缕芬芳于人间;若生命是一棵草就应自然地生长,不固是一棵草丽自卑自叹;若生命不过是一阵风则便送慡;若生命好比一只蝶何不翩翩飞舞?……

  如今开口闭口玄谈禅机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因为已经成了一种时髦。我自柑与掸或道或儒什么的是无缘的,而且不耻于永作凡夫俗子。凡夫俗子就该有点凡夫俗子的样子。弹机可无,灵犀当有——那就是对人的理解,对人间真诚的尊重。这一种真诚的确是在生活中随时随处可能存在的,它是人心中的一种“维他命”。有时我百思不得其解,社会越文明,人心对真诚的感受应当越细腻才是,为什么反而越来越麻木不仁了呢?那么一种普遍的巨大的麻木有时呈现出令人震惊的状态来。也许有人以为那一种真诚是琐碎的。

  可是倘若琐碎人生里再无了“琐碎”的真诚,岂非只剩下了渣滓似的琐碎了吗?诚然几本书并不可能就使谁的人生真的变得不琐碎。

  作如是想除了妄自尊大,还包含有自欺欺人……

  虞诚是需要一点儿耐心去换取的。于我于读者于生活中一切人,该都是这样吧?今天——几乎是每一个人的最普遍的机会。因为每一个人都拥有许多许多今天。

  我相信一个生活原则:如果你有可能帮助别人,哪怕是极小的帮助,而你不去实践,是不应该的。

  与土地与人民贴近过的岁月,纵然艰苦,纵然沉重,也是值得重新认识的。穿透历史的思想,必能立足于现实。

  不错,开拓jīng神乃人类的崇高冲动。赴艰蹈苦永远是可歌可泣的事迹。但,四十万之众,历时中年之久,我们付出的青chūn、汗水、热血乃至生命,与应该创建的实绩并不成正比。因而沉淀下来的,若仅仅是时过境迁的个人经历的自我欣赏,忽略了对我们自身的自省,以及对历史的批判责任和义务,则我们未免显得浅薄了……

  我们曾像希腊神话中被巨人西西弗斯滚动的石头,我们曾像西西弗斯做过许许多多滚动石头般的无用功。

  罗丹曾雕塑过不朽的“思想者”……

  石头的“思想者”即或不朽也只不过是作思想状的石头而已。

  民间的形形色色的幸福者们,都各有其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不幸的尾巴。林林种种的踌躇满志的人们,活在林林种种的人生yīn影之中。那么多人的那么多欲望,那么多目的、目标、野心和雄心,因了那么多的人、事,变成那么多别人一眼便能看穿或别人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心病……

  人人都有一份儿快乐。区别仅仅在于大小和多少。

  人人都向往所谓幸福,但人人都觉得它离自己越来越远,正如“宇宙”的边界离我们越来越远……

  而快乐,也是一种不断消弭的感觉。成年人再也不会像孩子那股快乐了。六七十岁的人再也不会像二三十岁的人那般快乐了。结了婚的男女再也不会像恋爱时那般快乐了……

  将人生的所谓“幸福”降低为对快乐的感受,将对快乐的感受降低为对愉悦的体会,对人生的质量作最寻常最朴素的认识,退而求其次——也许,当我们老了的时候,细想想,倒可以对自己说:我这一辈子,还行……

  围观者,据我想来,是比那些流氓歹徒更可恨的。因为他们的围观,使bào行,使邪恶,似乎变成了游戏,变成了热闹,变成了好玩儿的现象,变成了值得“白相”的事。他们围观不发出愤怒的——尤其是男子汉们的愤怒的制止的呐喊,实际上等于对流氓歹徒们的bào行的默默怂恿。

  如这种麻木不仁的病态的心理现象大面积地扩散着,弥漫着,大面积地传染我们中国人之人心,结果会怎样呢?麻木不仁的将更加麻木不仁,进而不再耻于助约为nüè。而更多的人将变得麻木不仁起来,进而不觉其心的麻木不仁。流氓歹徒将更加猖狂,庆幸这时代这世界本该就是他们胡作非为的天下……

  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不妨戏言曰小说家“失宠”。小说家“失宠”于两方面——在奥林匹斯山上,那个叫缪斯的女人呼前拥后的“艺术侍从”大大地增多了,小说家已不独幸青睬;在奥林匹斯山下,小说家的中国血统的大多数“上帝”,没情绪追随在小说家身后爬“山”,更匆言登“顶”了。何况中国当代小说家,自己尚且都在半山腰蹒跚。

  新时期文学的确曾逐年“轰动”过,那既是文学现象,更是政治现象。或者,取一个中性词,更是时代现象。“轰动效应”的失却,实际上亦是普遍的人们政治情绪的淡化、变化、转化过程。与“新时期文学”同步,曾掀起一阵“文化热”,而现在“文化不知何处去。此地空留文化城”。文学luǒ露在突几到来的商品时代,犹如少女失贞于凶汉。文学的窘况并不能引起普遍的人们的怜悯。普遍的人们首先怜悯的是处在这样一个太缺乏思想和jīng神准备的时代的自己。

  这个时代载负太多太重了,这个时代的人们的心理承受也太多太重了——对封建主义残余的憎恶,对野蛮资本主义现象的恐惧,对文明和发达资本主义模式的憧憬,对纷呈张扬的种种现代思cháo的困惑、对已被挤扁在意识形态中的社会主义思想和道德规范的守而不固,弃而不舍的茫然、失落……天哦,安抚和慰藉包括我们的知识分子在内的人们访惶浮躁的灵魂,小说是太力不从心了!“现代主义”不惟是形式是方法,更是内容是观念是普遍社会心态受现代文明异化而导致的透视结果。被物质文明和文化教养所宠的西方正脾中产阶层,一旦成为社会阶层的大多数,经由他们内心里滋生出来的委屈和痛苦,并不亚于上个世纪元产者饥寒jiāo迫之中的悲戚和呜咽。富足之后的痛苦,也许因其富足了还痛苦,就更为深刻。然而不管多么深刻,毕竟难以打动尚苦于贫穷的普遍的中国人。在我们的同胞们想来,西方人必是太娇贵了。西方中产阶层的自怜与自责意昧着人类明天对自身的困惑吗?也许。但这明天与我们隔着世纪呢。

  “现代主义”小说曾作了崛起式的努力,但在我们整个文坛如漂筏沉浮于时代湍流激làng中的今天,“现代主义”同现实主义一样,面临“阿里巴巴的山dòng”般的迷律。并且没有谁告诉我们那句神秘的咒语——“芝麻芝麻开门”。公而论之,“现代主义”即使没有达到初衷,却毫无疑问地敲碎了现实主义一度相当坚硬的然而的确被教条所侄桔的外壳,令其“吐故纳新”,焕发了不小的生机。也同时涂抹了文学调色板上的色彩对比。但托起一轮文学夕阳的使命。实非“现代主义”所能胜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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