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大春

  “恐怕是个真的罢?”洪达展道,“应该是德国造。”

  “达公好眼力。”万熙道,“令郎年少英雄,这小玩具且聊表我一点敬重的心意。货是新到的,非常之称手,我只试打了五发,准头是极好的——子瞻世兄!你要是不嫌弃,哪天和你那帮子‘竹林联盟’的兄弟到我祖宗家门来‘搞一下’的时候,说不定还派得上用场。”说到此处,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可浴室里的万得福却听得毛骨悚然了——不消说,万熙口口声声的“小玩具”,应该是一把德国造的手枪,而且是一把新枪。可怕的是,为什么这把枪已经打过“五发”?“五发”之数不正与万老爷子胸口的弹孔以及荷塘小亭梁上的五颗弹头之数完全吻合吗?此外,万熙为什么又要将这把枪送给听来是初次见面的洪子瞻?倘若洪子瞻果然与那个新起的组织“竹林联盟”里的混世少年有什么牵扯,则赠枪之举究竟是为了笼络jiāo好,还是示威挑衅呢?就另一方面说,似乎那洪达展言之谆谆者仍是让庵清与洪英——也就是老漕帮和天地会——结誓缔盟,而动机却是在联合两股老势力以防堵或压制新兴帮派之窜起。但是万熙的态度却似乎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要是万熙果然有悖于万老爷子的初衷本意,而欲与天地会党人结盟,甚至因之犯下了私通外家、欺师灭祖的勾当,则万得福哪里能够gān休?他这厢只消奋起十成真气,催动毕生神掌之功,当下破壁而出,定可将这忤逆之徒立毙于顷刻之间。然而,事情似乎又并不这么简单——起码在应对言谈之间,万熙还维持了身为庵清光棍的礼貌和尊严。尽管洪达展加意示惠,且降尊纡贵地称这个比自己年轻不只二十岁的人物一声“熙爷”,然而在jiāo接之间,万熙总透露着些许冷淡,仿佛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位哥老会的当家大老,也并不急于要和对方共议“一统江湖”的大计。然而,掉回头来还是原先那个老问题:设若万熙并无私通外家之意,为什么要送那孩子一把不尴不尬的手枪呢?甚至——为什么能在万老爷子身故不及一日之内便将这一对不尴不尬的父子迎进家门内室,居然还让那孩子扯嗓子唱起戏来了呢?这样大失礼数,甚至可以说大失体统的事,即令他洪氏父子gān得出来,身为老漕帮即将承继龙头大位的万熙又岂能平白容受呢?才想到这里,那万熙又开了腔:“好了!我先答允达公您‘托教’的付托。这小玩具就算是个见面礼儿。至于两帮缔盟之事,容我那桩大事办过再议。倒是那个什么‘竹林联盟’的,我却没兴趣同他们一般见识。来!二才,替我送达公和子瞻世兄回驾罢!”

  万得福闻言不由得又是一惊——哼哈二才居然也随侍在侧!这样说来,万老爷子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物竟似都与闻了一些他丝毫参悟不透的玄机。而其中更足启人疑窦的是,若说万熙所谓“大事”是万老爷子的丧事,他在说到这事之时的话语却是“我那桩大事”,听来已有蹊跷;可是伺候在旁,始终不闻动静的哼哈二才更似早已十分了然,他们甚至对万熙答允洪达展“托教”洪子瞻的行径全无半点异议——这,冰冻三尺,当非一日之寒——其中必然有个轇轕纷纭的解释,只是此刻他全然不知该向什么人去打听询问。看来除了万老爷子遗留下来那首四十四字的怪诗,一个由五颗弹头布成的奇字,还有六个老人的疑阵迷踪,他万得福只合是个一事不知的傻子了。

  祖宗家老宅向例有建筑上的定制,也有居处上的规矩。老爷子当然是以祖宗家为自己的家,老爷子身边服侍其起居行止、饮食穿戴的多不过五七人,少也仅需一二人,这一类的人——像万得福和瘸奶娘等——在帮中并无地位,但是由于同老爷子个人往来密切,关系非比寻常,是以仍然可以受到帮中老小光棍独特的尊重,甚至礼敬。不过,为了严格内外分际,历任老爷子对这一类的贴身近侍常有更周密、更细腻的防范。像万老爷子在日,哼哈二才通常只能在一、二进的正房、厢房间出入,若非召唤,是不得擅入三进房室的;若有召唤,大多都有训斥。

  在待客方面,一般也只到二进为止。这是因为三进正厅是祖宗祠堂,里面供奉着老漕帮自碧峰禅师、罗祖、翁、钱、潘三祖以至于历任老爷子的牌位。如非每月初一、十五和年节的例行参拜,只有关系着帮中生杀大计之事,才需到祖宗牌位前焚香顶礼;平素也只是瘸奶娘或万得福才能前来洒扫供奉。换言之,小爷万熙今晚这样率意到三进角落小室来待客接谈,是十分不寻常的勾当。若非他另有情由主张,则也可以是触犯祖宗家家规的忤犯之举。

  万得福到此再不能忍禁,当下正待蹿出浴室,翻过思过廊墙垣,绕回隔壁去问个究竟时,忽听隔壁万熙猛地扬声喊了声:“噢!还有——”

  那厢二才并未答话,倒是洪达展应了句:“熙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不敢!”万熙接着起身离座,孔dòng一空,万得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那万熙接道,“我们老爷子生前有个贴身的光棍,叫万得福,当年出自北京六合自然门门下。”

  “是万籁声的徒弟?”

  “所以身手是极好的。”万熙道,“此人自老爷子归天之后便销声匿迹,不知道遁往何处去也。但不知老爷子忽然就这么气血逆行、一命归天,究竟同万得福这人又有什么关涉?好不好也请达公和子瞻世兄外头的朋友给留个意。”

  “熙爷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按规矩,若是本帮光棍要拿他,自然不能擅动私刑,是非得解回祖宗家门审问不可的。不过达公是江湖同道,不在庵清的籍,自然无须替我们押送费事——只此人功夫极硬,还请达公留神……”

  底下的话,万得福听不清,也不忍再听下去了。但见他两手握拳,指入掌丘,竟尔抠出八个口子来,登时鲜血如注,滴在那“水龙槽”中,将一槽污水更染得有如乌墨一般黑浓稠腻。脸上的两行老泪也喷涌而出,可称是涕泅滂沱了。可即令有这天大的冤枉、恩怨、悲恸和疑虑纠缠,万得福的灵台方寸之地,还有纤毫的清明神智,当即思忖:六老把我引向祖宗家来,想必有叫我探详究细的用意。如今我不能一心只想着申诉冤屈,而忘了自己身上的物证和线索。要是贸贸然现身,岂不反而落一个“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想到这八个字,万得福非但又明白了一层六老的心思,也明白了先前门梁上倒插着七支袖箭的用意——六老是在邀约他一同逃匿遁藏,才有活路生机,也才能查明真相呢!

  然而,此时的万得福若是一个将忍不住,就这么莽莽撞撞、糊里糊涂地冲身而出,与小爷万熙申诉公道、辩解冤情,非但当时未必得以保全名节性命,这老漕帮与天地会之间、与政府之间,乃至与日后数十百年台湾社会发展变迁之间的许多关系、纠结便永无厘清昭著的一日。万老爷子因何不得不死?遗言留字中有何不得不隐的玄机?六老为什么不得不潜遁逃匿?老漕帮又为什么不得不进一步将其势力蔓延深绞进一部国家机器的枢纽之中?这些非但便要永世成谜,甚且无人知之、无人识之,亦无人记之忆之。相较于轻舟扬波、飞鸿踏雪之犹有余痕留迹者更加杳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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