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_易中天【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南方的城市则多半是“女性”的。有人还言之凿凿,说得活灵活现,说什么杭州是大家闺秀,苏州是小家碧玉,南京是侯门诰命,上海是洋场少妇(当然是旧上海);或成都是宝钦初嫁,重庆是徐娘半老,广州是文君卖酒,武汉是木兰从军,而厦门则是纯情少女,并且似乎还情窦未开等等。总之,南北之分决定了男女之别,北方的粗犷和南方的灵秀,造就了两地城市不同的风貌。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贵阳虽然也在南方,却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女性的。显然,这里还有另一条“原则”:水边的城市多少会有些“女人味”,而山里或平原上的则多半是“汉子”。其实这与前一条“原则”并不矛盾:北方原本多山多平原,而南方则多半是水乡。当你骑着骏马或开着快车在豫西冀中鲁南苏北大平原上驰骋,或站在八达岭上雄视天下时,你的感受与驾着小船在江南小镇里穿行绝对两样。“古道西风瘦马”,山野和平原总是有着阳刚之气;“小桥流水人家”,河流和湖泊则总是有着yīn柔之美。所以,夹在成都和昆明之间的贵阳,就只能是“男性的”。“贵州的老子云南的妈,四川的耗子驼盐巴”,多山的贵州,总是不乏男儿的豪雄。想想也是,那“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地方,怎么会有“女儿的妩媚”?有的,也只能是“贵州小老虎”的彪彪虎气,或者既有几分“虎气”又有几分“猴气”吧!

  照这样说来,某些北方的水边城市,就似乎应该被看作“北地胭脂” 比如,有着举世闻名的服装节,而且又gān净洋派美丽可人的大连,便不妨看作是一位豪慡而不失妩媚的北国姑娘。然而不少人说“不”。他们坚持认为,大连是具有阳刚之气和男性魅力的。只要比较一下大连和厦门的海岸线,就不难看出冷峻与温馨之别。北方大海毕竟不同于江南水乡,赫赫有名的大连海员俱乐部更让人联想到击风搏làng的男儿豪情,何况大连人又是那么地酷爱足球。大连的英雄气质,使这座城市更被看作英俊帅气的北方小伙。

  大连、青岛和烟台的魅力也许正在于这种“刚柔相济”。正如“南人北相”或“北人南相”被看作是“贵相”(成功之相)一样,这些北方的水边城市总是那么令人神往。老实说,连那里的人都很漂亮。北方人本来就比较高大,常常下海游泳,又使他们的身材匀称,结果自然是姑娘健美小伙帅气。青岛的年轻人,甚至是可以坦然地穿着泳衣穿过街市走向海滩的。那是一种美的展示,也是一种美的享受,而他们的城市,也像他们一样,健康美丽,落落大方。

  相比较而言,贵阳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不管怎么努力,贵阳似乎都很难进入中国城市魅力的排行榜,尽管它也应该说是“南人北相”的。然而贵阳似乎运气不佳。这个建在大西南高山坝子上的城市,好像哪一头都沾不上:作为高原,它没有拉萨神秘;作为盆地,它没有成都富庶;作为民族地区,它又没有昆明那么多的风情。这使它很委屈地成为西南甚至整个西部地区的“灰姑娘”。但,作为一座典型的高原山城,贵阳其实有着它自己的风采和特色。耸立的山峦,不大的规模,使它颇有些南方jīng壮汉子的味道;灵秀的黔灵山,绮丽的花溪,又使它很有些山地俊俏姑娘的风情。

  贵阳还是值得一去的,虽然它并不是最男性化的城市。

  中国最男性化的城市只能在北方。

  北方是男子汉们建功立业逐鹿问鼎的地方,也是中国最早建立城市的地方。伏羲的事情不好说。说涿鹿是huáng帝建立的都邑,则多半有些可能。至少,夏商周三代的京都和主要都邑是建在北方的。这无疑是中国最古老的城市 事实上,北方的城市,大多有着悠久得令人咋舌的历史,而且不是帝王之都,就是圣人之乡。就连一些现在看来毫不起眼的县城和县级市,当年也是诸侯国,是威风八面的地方。如果不是“六王毕,四海一”,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咱们现在要到那些地方去,没准还得签证呢!

  这些城市中,“男爷儿们”想必不少,而西安似乎算得上一个。

  有句话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西安,是“米脂的婆姨”还是“绥德的汉” 恐怕还是汉子吧?的确,西安这座城市,是很难被看作婆姨的。秦涌、碑林、大雁塔,钟楼、鼓楼、大差市,都和女人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骊山脚下的华清池,它记录了一个女人最风流làng漫的故事,可惜这些故事又发生在这座城市的辉煌历史快要谢幕的时候,所以她的名声也就远不如杭州的白娘子那么好。当然,西安还有那位让日月都为之一空的则天皇帝。但她统治的,却又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她自己也因此有些男人作派。而且,到最后,她还不得不把政权向男人拱手相让。何况她并不喜欢西安,她喜欢的是洛阳。看来,西安只能是男性的。

  把西安看作“最男性化的城市”之一,除了它曾经是男权政治的象征外,在民间这边,也还可以有三条理由:喝西凤,吃泡馍,吼秦腔。这是贾平凹总结出的“关中人的形象”,当然也是西安的风尚和习俗。西凤性烈,泡馍味重,最能表现男子汉的“吃风”。别的不说,光是盛泡馍的那只粗瓷大海碗,就能让南方人看得目瞪口呆,惊叹如果没有一只足够qiáng大健壮的胃,怎么能容纳和消化那么多又那么硬朗的东西。

  如果说,能吃能喝,乃是北方人的共性,那么,吼唱秦腔,便是西安人和关中人的特征 很少有什么地方,会对自己的地方戏像关中人对秦腔那样痴迷,也许只有河南人对豫剧的酷爱才能与之媲美。想想看吧!“八百里秦川huáng土飞扬,三千万人民吼唱秦腔”,那是一种怎样恢弘的气势和场面,一点也不比世界杯足球赛逊色的。秦腔,就是关中人和西安人的足球。

  事实上,秦腔和足球一样,是很雄性的。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阳刚之气。它实在是中国最男性化的剧种,就像越剧是最女性化的剧种一样。豫剧虽然也很硬朗(听听常香玉唱的“刘大哥说话理太偏”就知道),但好歹是“唱”出来的。秦腔却是“吼”出来的。民谚有云:“面条像腰带,泡馍大碗卖,辣子也是一道菜,唱戏打鼓吼起来。”这最后一句,说的便是秦腔。作家高亚平说得好:“秦腔的境界在于吼。”无论是谁唱秦腔,也无论是唱什么段子,以及在什么地方唱,“都要用生命的底音”。这声音经过阳光打磨、冷风揉搓,发自肺腑,磨烂喉咙,便有了一种“悲壮的肃杀的气势”(《秦腔》)。

  这种肃杀之气也是属于西安的。依照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西方属金,本多肃杀之气,何况又是一座有着青砖高墙的“废都”!的确,提起西安,我们已不大会想到新蒲细柳,曲江丽人,而多半会想到夕阳残照,汉家陵阙。往日的繁华早已了无陈迹,在我们这些外地人心目中,似乎只有“秋风chuī渭水,落叶满长安”,才是西安的正宗形象。西安和北京一样,都是属于秋天的。但,眼望香山红叶,我们想到的是秋阳;抚摸古城青砖,我们想到的是秋风。历史上的西安,当然有过嘹亮的号角,有过慷慨激越的塞上曲、凉州词、燕歌行,也有过轻歌曼舞,霓裳羽衣,如今,听着那喇叭声咽,我们感到了世事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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