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_易中天【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厦门的生活环境也像家庭。在厦门,出门、乘车、购物、打电话,都极其方便,而且车费和电话费也不很高。厦门的公jiāo车数量多、车况好,多数情况下都不挤。如果想“打的”,也花不了很多钱。即便是外地人到了厦门,也不必有“行路难”之虞。因为各个路口,都竖有设计jīng美图文并茂的路牌,告诉你到某某地方去应该如何行走,而这某某地方也许不过近在咫尺。这说明厦门市的管理者们,其实是很能为自己的市民着想的。同时也使得我们出门上路,就像在自己家里走动。

  厦门的温馨,还得益于她jīng神文明的建设。

  可持续发展,是人类共同关注的一件事情;而jīng神文明,则是城市建设中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厦门的做法有一个特点,就是说实话,办实事,让市民们通过jīng神文明的建设过上好日子。老百姓是很实在的。当他们在市委市政府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和举措(比如整治jiāo通、整治环境、整治市场)中,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好处时,不用动员,不用号召,他们自己就成了积极的参与者和主力军。事实上,厦门市jīng神文明建设最主要的成就,不在市容,而在民心。这就是把jīng神文明的种种要求变成了人们自身的内在素质,变成了人们自觉自愿的行为。因此,在厦门,讲文明,守公德,已成为许多人的习惯。在公共汽车上让座,在一米线后排队,几乎不用提醒,不用疏导。一个合格的厦门市民,甚至到了外地,也能自觉做到不在公共场所吸烟和大声喧哗,不随地吐痰,不乱扔果皮纸屑。如果找不到垃圾箱,他们就会把这些东西捏在手上,直到找到垃圾箱为止。

  正是由于厦门市上上下下的同心同德和齐心协力,厦门变得更美丽、更温馨、更可爱 这又反过来使得厦门人更爱厦门。于是,厦门市的jīng神文明建设就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这种循环一旦形成,就有一种自运行功能,而无待于外力的作用。所以,厦门的经济建设和城市建设虽然成就斐然,厦门人却并不累。厦门人在奋斗的同时,活得悠哉乐哉。

  然而,作为一个文化学者,我更关心的并不是厦门人民和厦门市委市政府做了些什么和怎样做,而在于他们这样做时的那种心态。许多作家(比如福建作家孙绍振)都注意到,厦门人无论是在建设自己的城市,还是在维护自己的城市时,态度都十分自在、自如、自然,就像是在装修和打扫自己的小家和住房。这种从容乃至安详无疑来自只有厦门人才有的对自己城市的“家园之感”。正是这种“家园之感”,使得他们不必依赖于纠察队或罚款员的监督而能自觉保持街道的洁净如洗和车站的秩序井然。也正是这种“家园之感”,使他们像德国人服从内心道德律令一样,不做有损自己城市形象的事情。于是,“厦门是我家,环保靠大家”,在厦门就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行动。

  的确,这种把自己城市当作自己小家来看待的“家园情愫”,也许就是厦门人有别于其他城市(比如福州)人的紧要之处,是厦门最突出的城市社区特征。我们知道,对自己家乡的尊崇和偏爱,大约是人类一种共同的情感。许多地方都有“惟我家乡独好”的说法。但似乎只有厦门人,才把“惟我厦门独美”的情绪表现得那么随便,那么自然,那么漫不经心,那么理所当然。因为厦门的美丽是真实的,厦门人的“家园之感”也是真实的。真实,就不必刻意;真实,就没有做作。因此,尽管中国人常常会有谁的家乡更好一类的争论,但面对厦门人,人们往往会打消争论的念头。

  更何况,厦门岛在事实上又是多么温馨可人舒适方便 于是,外地人来到厦门,便会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久而久之,便会爱上厦门。改革开放以来,厦门的外来人口逐年增加,其中既有从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国引进的人才,也有邻近省份其他地市的外来妹、打工仔。总体上说,厦门的大门是向他们敞开的。尽管难免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也有极个别jī肠小肚的人会利用职权有意无意地刁难一下,但并不能形成qiáng大的“排外”势力。也许,这里面有一个文化上的原因,那就是:包括厦门人在内的闽南人,原本就是“历史移民”。他们是在一千多年前,从中原迁入闽南的。所以,直到现在,闽南话中还保留了不少中原古音(比如把“无”读作“摩”)。显然,如果闽南人也公然排外,便难免“数典忘祖”之嫌。

  那么,祖上来自中原大地、有着长途迁徙历史的厦门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城市建设成温馨家园,并创造了不同于当今中原文化的另一种文化

  也许,原因就在于厦门是岛,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小岛。

  三 岛与人

  美丽小岛厦门,是祖国母亲的娇女。

  厦门位于我国东南海域,是一个三面大陆环抱、一汛碧波dàng漾的海湾中的小岛。她很像我们祖国母亲的一个美丽而娇嗲的小女儿,一面偎依在妈妈的怀抱里,一面伸出两只小脚丫去戏水。与西安、太原、南京、武汉这些大哥大姐相比,厦门的地位和命运有些特别。她既不是洛阳、江陵、苏州、曲阜那样的古都名邑,也不同于深圳等新兴的“明星城市”。她在中国古代史上名不见经传,在近现代史上却榜上有名。1842年,她被列为五大通商口岸之一。但正如马克思所说:“让出五个新口岸来开放,并没有造成五个新的商业中心,而是使贸易逐步由广州移到上海。”①新中国成立以来,她既没有像上海那样,充当温顺的“老大”,承担起养家糊口、供养弟妹的责任;也不曾像广州一样,做一个敢于外出冒险、为别的兄弟姐妹一探道路的“老三”。当然,她也决不会有北京那样父母般的权威。她更多地还是像所有那些小女儿一样,娇哄而又乖巧,闲不下也累不着。可以说,在整个中国近现代史上,厦门都既不那么寂寞冷清,也不那么非凡出众。五口通商有她,五大特区也有她,但她从来也不是当中最冒尖、最突出的一个。甚至正式被称为“厦门市”,也是1933年的事。那时,上海可早就变成“大上海一啦!是啊,厦门太小 祖国母亲甚至不忍心让她挑起过重的担子,却又从来不曾冷落过她。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第624页。

  难怪有人说,厦门是纯情少女,而且似乎还情窦未开。

  的确,与北京的风云变幻、上海的沧海桑田、广州的异军突起相比,厦门的近代化和现代化历程虽然充满戏剧性,却奇怪地缺少大波澜。从海岛渔村到通商口岸,从海防前线到经济特区,如此之大的变化,如此qiáng烈的反差,却似乎并未引起什么大的震dàng。厦门人似乎不需要在思想上转什么大的弯子,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所有这些突变和沧桑。厦门,就像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地就度过了“女大十八变”的青chūn期。

  于是,厦门人的文化性格中,便有太多的矛盾,太多的不可思议和难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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