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88)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杰

  如何实现"甘地在中国"或者孕育出"中国的甘地",这也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

  上周,我到了一趟西北,并且抽了两天跟当地人一起到乡下看了看。回来以后,难受了好几天。心里有太多不得不说的话:关于我们当年曾经在土地上耕作的先辈,关于所有的中国农民。关于这片富饶或者贫瘠的土地。

  我从土地上走来,我有着真切的乡村生活的记忆。我与土地之间至今依然有着一条剪不断的脐带。当我走远的时候,脐带牵扯得我胸腹之间隐隐作痛。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千多年了,中国农民体力劳动的艰辛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圣经》中说:

  你们要记念被捆绑的人,好像与他们同受捆绑,也要记念遭苦害的人,想到自己也在肉身之内。(《希伯来书13:3》)

  可是,人们都已然背弃了这句箴言。

  在远古时代,所有的人类都是农民,都是不顾寒暑、不避风雨,在土地上辛勤耕作的农民。因此,我们所有人都是农民的后代。我们不能背弃自己农民的身份。我们轻蔑农民,其实是在轻蔑我们自己;我们压制农民,其实是在压制我们自己。在苦难深重的中国,这种背叛尤其显得可耻。

  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拥有了核弹和火箭、卫星和网络,都市的生活方式一日千里,新新人类的喜好和时尚变化无穷。唯独农民的命运,并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

  在中国,"农民"不单界定着一种职业,更是"贱民"的同义词。

  你的信中曾经提到那些冷酷的官僚商贾们,这类人在我身边也有好多。在他们的眼里,农村还颇有些"诗情画意"。他们以为农民个个都像陶渊明一样生活得无比潇洒、无比悠闲。有空的时候,他们还会驱车到农村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们会装模作样地感慨说:"要是生活在农村,接近大自然该多好啊!"

  他们都是一些没有心肝的人,我们当然不必因他们的谬论而生气。不过,该痛斥他们的时候,我们也要毫不客气地痛斥他们,不留情面地揭穿他们的虚伪与冷酷。

  我也曾经遇到过这类人,他们说:"农民就该在农村里种地,他们跑到城里来gān什么呢?他们搞坏了我们的社会治安!"那副嘴脸,恰似鲁迅先生所说的"先阔起来的人"。

  我真想请求上帝惩罚他们,让他们下辈子出生在农村,亲身经受一个农家子弟的痛苦与艰难,看他们还会不会如此嚣张和狂妄?

  宁萱,你平时大概经常看《南方周末》吧?这是一份在当今中国多少能够透露出一点生活的真相来的报纸。最近一期的《南方周末》上,有一篇关于农民生活状况的报道,读来真是触目惊心。

  甘肃岷县,车换生一家有四口人,妻子包明珍和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三岁。(聪明绝顶的城里人会说:活该他们穷,谁让他们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超生呢!)他家住在岷县寺沟乡纸房村六社,有一亩承包地,五分种马铃薯,五分种小麦。

  种马铃薯的五分地一年大概能收六百斤,种小麦的五分地一年大概能收一百五十斤(施化肥能收两百斤,可他家买不起化肥)。一百五十斤小麦留三十斤作为来年的种子,余下的还够全家人吃一个月;六百斤马铃薯留一百斤作为来年的种子,余下的约够全家吃两个月。除了这些,车换生拉架子车每年还能收入三百元左右。

  车换生今年三十二岁,全家的财产有三间土房,一辆架子车,一头猪崽,一chuáng棉被,三十斤小麦种和一袋化肥袋装的洋芋。这一天给雇主拉药材挣了两元钱,他说运气真好。

  妻子包明珍没有镜子,想看自己的时候便瞅瞅墙上的镜框,那里面有她做姑娘时的照片。包明珍说现在自己与照片上的一点都不像了,她喜欢原先照片上的样子。包明珍会做一手绝好的面食,但她很少有显身手的机会,家里更多的是一天三顿的洋芋汤。已快是麦子扬花的时节了,高原上午的阳光很灿烂,有时甚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包明珍还不到三十岁,没病的时候脸上会显出青chūn的气息,甚至还有几分妩媚,但更多的时候脸上总蒙着一层土灰色。

  《南方周末》写道,一九八八年,车换生上过扫盲班,至今仍保存着那本扫盲课本,用一层硬硬的huáng色塑料布包着。邻居家的孩子车情兰,五年级没毕业就因jiāo不起学费而失学了。她只好经常到车换生家让他教识字。每次,车换生都教得异常认真,脸上还洋溢着少有的笑意。

  这就是西部一家农民的"温饱状态"。我在西北看到的景象,与报纸上的描述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西部那么落后,农民这样穷,是因为他们不够勤劳吗?是因为他们不愿动脑筋吗?是他们不愿意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吗?

  许多城市里的"成功人士"有着以上的这些"前卫"的观点,他们相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进化论--你生活得不好,要么是因为你懒惰,要么是因为你愚蠢,最后就是你的运气太不好了。他们认为,这个时代已经提供了足够的"公平竞争"的"机会",你再不能致富,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怪不得别人。

  但我认为,农民的贫困显然不是以上那些原因。真正根源在于:农民从来就没有真正"当家作主"的公民权利,他们在经济和政治两个层面都被粗bào地排斥在"现代公民"的行列之外。他们连最根本的"身份"的平等都没有获得,如何谈得上"结果"的合理?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公民,但是他们有迁徙的自由吗?他们是纳税人,但是他们享受了包括医疗保障在内的一系列纳税人的权益吗?

  几千年来,农民从来就没有属于自己的经济地位和经营权力。无论是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都以牺牲农民的利益来得以运行。粮价国家控制,种粮的生产资料也由国家控制价格,粮价很底,原料很贵,剪刀差一张,便要了农民命。

  举世无双的白条子,压满了农民的箱子底。几乎所有的部门都可以用白条子与农民jiāo易,农民就像为渔民捕鱼的鹰隼,或者像自己养的老huáng牛一样,只有为别人收获的权利。

  宁萱,虽然我们已经离开了土地,但是我们决不能背叛它。

  因为土地gān裂的那一天,也将是我们的生命gān裂的那一天。

  我的家乡是成都平原,素有"天府之国"的美称。可是,今天的"天府"再也不成其为天府了。大量的年轻人涌到外面去打工,男的做苦力,女的当"小姐"--并不是他们愿意这样做,而是因为残酷的现实生活将他们bī到了那一步。当呆在家里无论付出多少劳动,却连肚子也填不饱的时候,他们只好背井离乡,寻找别的生路。

  chūn节,我回老家给爷爷扫墓,见到了许多依然在那块土地上劳作的亲戚们。一位远房的堂哥告诉我,乡上征收的赋税是国务院规定的数量的十倍。许多名目,他们闹不懂,也不敢问。一问,乡gān部们便凶神恶煞般的训斥他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还不说,计算下来,居然还要倒贴些钱进去!种子、肥料各种费用一年比一年贵,种田成为一件入不敷出的事情。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88/10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