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次故事_王跃文【完结】(8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朱怀镜本是无意间说出帽子的来历的,绝无炫耀的意思。可是,说他要高升的传言却更甚了。如今没有传闻的领导,往往是没有出息的。传闻大致是三类:升官、贪污和情人。其实早就有风声,说缪明要上调,朱怀镜接班。如今他将王莽之的礼帽往头上一戴,人们更加相信那些话了。

  朱怀镜却因传闻而略感不安。他同王莽之的关系,好像是近了,但还尚欠火候。那么传闻太过火了,怕有负面影响。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睛,他只是装蒜。避谣显然是多此一举。因为吴飞、郑维明的被捕,梅次官场显出些耐人寻味的异样来。缪明、陆天一和地委、行署其他头头脑脑也在传闻中各就各位,有的说要调走,有的说会留任,有的前途未卜。各种传闻大同小异,较为一致的是:朱怀镜任地委书记,陆天一只怕要被抓起来。

  传闻越来越盛行,就连朱怀镜都感到奇怪了。本来是不足为怪的,领导gān部有些传闻太正常了。难道一顶帽子就真可以改变他的命运?只有神话中才有这种神奇的帽子,可以让它主人实现所有愿望。

  可是,官场中很多看似怪诞的东西,其实就是真实的。据说当年,从不戴帽子的赫鲁晓夫,有一天心血来cháo,戴了顶皮帽子召集政治局会议,结果十五分钟之内,其他政治局成员都有工作人员从家里取了皮帽子送来。他们相视一笑,同总书记保持高度一致。在办事效率极低的苏联,这简直像玩魔术。荆都就流传过文化厅厅长同上面保持一致故事。有次,文化厅的几位老同志一边打麻将,一边看电视新闻,见中央领导穿了中山装。有人就说,明天你们注意,我们厅长要是不穿中山装上班,我就是孙子!第二天一早,几个老头子约好,打完太极拳,便站在办公楼前看把戏。果然见他们的厅长身着蓝哔叽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丝合缝,踱着方步走过来了。几位老人顿时乐了,笑弯了腰,弄得那位少年得意而又惯于故作老成的年轻厅长莫名其妙,手足无措。有人事后添油加醋,说那位年轻厅长慌手慌脚抬手揩脸,怕自己脸上沾着口红,原来他晚上是在情妇那里过夜。

  那顶普通不过的帽子,竟会在梅次引发连锁效应,朱怀镜事先真没料到。他的印象中,这么跟着领导学样的,前几年还有过一次。那年荆都郊县遍发大洪水,市长下到各地察看灾情。市长有个偏好,就是折扇不离手。整个夏天,只要打开电视,就是市长在那里手摇折扇,指点江山。一时间,折扇在荆都官场风行起来。老百姓管折扇叫油纸扇,于是又有了顺口溜:油纸扇儿手中摇,十有八九是领导。跑到东来跑到西,不是吃喝就是嫖。当年的确有几位领导gān部不争气,因为嫖娼翻身下马。

  朱怀镜想自己在北京上李老部长家拜访了之后,王莽之马上单独接见,然后把头上戴的帽子取下来送给他。这一切看上去平平常常,仔细想想又意义深远。那么这顶帽子就不是简单的帽子了。

  也许正因为这帽子的不寻常,他担心自己在梅次的处境复杂起来。缪明照样很是客气,但不再同他单独商量事情了。吴飞案、郑维民案不见有新的时展,缪明很是着急,却再也没有向朱怀镜讨过主意。这事本应是李龙标抓的,缪明只需过问一下就行了。可李龙标是个病人,不能让他太劳神了。缪明也正想亲自抓着这事儿,恰好李龙标病着,这就更加顺理成章了。陆天一的态度是不易捉摸的,但朱怀镜猜想他肯定不会太舒服。陆天一向来认为只有他自己才是梅次的老大,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服输。其实不管缪明还是陆天一,都不相信外界的传闻是真的。只是他们猛然间才发现,朱怀镜同王莽之的关系很好。他们起先没有弄清人脉,可见朱怀镜老道得很。陆天一的不舒服,说得庸俗一些,就是见自己身边多了一个同他在王莽之面前争宠的人。而缪明只怕是悔恨jiāo加了,悔恨自己不该把朱怀镜当做最可信赖的人。

  朱怀镜终于知道,检察长向长善如今同缪明贴得很紧。办吴、郑二案,向长善可谓全力以赴。有人透露,每次地委领导集体听取案情汇报之前,向长善都要单独先向缪明汇报。而向长善同陆天一事实上已经反目了,只不过在场面上仍是应付着。原来,自从李龙标患癌症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就盯着他那把jiāo椅了。向长善盘算,自己本来就是副地级gān部了,再把位置往前挪正一点,弄个地委副书记gāngān,也是理所当然,而且自己又是老政法gān部了,业务能力呱呱叫。陆天一却有意让公安处长吴桂生接替李龙标,已在上面为他做过很多工作了。据说陆天一曾私下找向长善谈话,说你老兄已经是这个级别的gān部了,就把这个机会让给桂生老弟吧。向长善嘴上不怎么好说,从此却同陆天一疏远了,倒是三天两头往缪明的办公室跑。

  天天都有新的故事流传。故事的主人公无非是吴飞、郑维明和地委、行署的领导,以及一些女人。今天听说郑维明自杀了,明天又听说是有人想谋杀他而未成。一会儿说有人说吴飞硬得很,任你吊打只字未吐,一会儿又说他已在牢里痴呆了。关于吴飞和郑维明的关押地点,也是人们最感兴趣的话题。传得很玄,说是天天换地方,三人一班轮着看守。三天两头传说陆天一被关起来了,可马上又会看见他在电视里发表重要讲话,叫人平添许多遗憾。老百姓因为这些故事,显得兴趣盎然、无可奈何、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垂头丧气。“烂吧,烂吧,烂个透,一锅端了。”

  经常可以听见这类愤愤不平的议论。

  朱怀镜每隔一段就得打电话给李老部长,殷勤相问。就连他的声音董姨都很熟悉了,只要接了他的电话,她就非常客气,说小朱你等着啊,我让老头子过来接电话。朱怀镜还特意嘱咐驻京办主任,常去看望李老。当然是代朱怀镜去看望。在北京和荆都,朱怀镜都有好些需要委托办事处常去看望的重要人物。地委领导各有各的关系网,驻外办事处主任就负责替他们经营着一张张网络。那些被看望的重要人物,都很懂得透过现象本质。在他们的眼里,办事处主任是现象,本质就是缪明或者朱怀镜等。这些办事处主任都是办事极灵活的人,今天拜访张三,他是缪明;明天拜访李四,他就是朱怀镜了。有时领导的关系网是jiāo叉重叠的,那么他在王五面前,就一会儿是缪明,一会儿又是朱怀镜。

  胡越昆毕竟是同龄人,朱怀镜就没有顾忌,时不时打电话去聊聊天。人家自己是挣大钱的,也不指望他派办事处的人三天两头去看望。胡越昆也打电话过来,说有事一定不要客气。两人的确投缘,真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了。朱怀镜心想如今中国只怕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胡越昆,他们不过就是生意人,可门路熟,人缘好,也自有他们的个人魅力,便左右逢源。他们或者介乎于清浊之间,或者亦清亦浊,做事滴水不漏,不留把柄,让很多老道的官场人物都自叹不如。

  有天,胡越昆来电话,顺便问到梅次高速公路的事,说:“怀镜,你那里的高速公路工程,我原来有意参加竞标。怕你不好避嫌,就不提了。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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