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间_王跃文【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其实省里那些人,都是从下面上去的,未必就不知道下面的套路。只是上下之间心照不宣,大家一块儿玩吧。”

  “官场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却正儿八经地做。”关隐达叹道,“还没人敢点破,谁点破了就是政治上有问题了。这就是所谓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走过场。

  我说应该建议全体gān部每天读一篇《皇帝的新装》。”

  向天富说:“是这么个问题。我们在下面当头儿,感触最深。上面布置下来的有些事情,我们知道毫无意义,却必须照着上面的要求做,还得把意义说得天大,弄得大家都像傻子似的。”

  关隐达笑了起来,说:“今天我去市委,碰到省委组织部一个熟人,你猜他是gān什么来的?居然是来总结gān部下企业挂职先进经验来的。gān部才下去几天?总结经验的就来了。”

  向天富说:“有人批评官出数字,数字出官,却没人批评官出经验,经验出官。官出经验,经验出官,危害照样很大。”

  关隐达点头道:“你说到点子上了。有些人就喜欢挖空心思搞出些新套路,且不管它是否切合实际,哪怕是牵qiáng附会,好歹要整出个经验来。回过头我们想想,有些所谓经验当初chuī到天上去了,大家一窝蜂跟着学,效果怎样?很多是劳民伤财啊!可是没人算过这笔账。”

  向天富说:“谁敢算这笔账?经验出官,创造经验的人一步登天了,正高高在上管着你,你敢说半个不字?现在想想当初张兆林创造的那些先进做法,不是笑话一场?”

  关隐达说:

  “大家都看到了官出经验,经验出官的甜头,就争着创造经验。省委组织部为什么这么重视?不就是想在全国抢先创造个经验出来?只要有笔杆子下来,经验总会有的。”

  向天富也只是想找个知心人说说话,没别的意思。两人闲扯着,又说到陶凡了。关隐达说:“他老人家还是在平淡如水,耳根清净。政界的事,他听都懒得听。”

  向天富很感慨的样子,说:“不听好啊,不听好啊。陶书记当年,威望多高啊。现在呢,有人说起所谓陶凡时代,就是个清算的语气。隐达,有些话你是听不见的。”

  关隐达并不想知道别人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淡淡地笑。向天富却说了起来:“有人说起陶老书记,尽是失误。山地开发等于乱砍滥伐,乡镇企业等于环境污染,庭院经济等于小农观念。”

  关隐达忍不住说道:“他们说来说去,说得出他老人家半点儿个人问题吗?”

  向天富说:“他老人家一没男女作风问题,二没经济问题,硬梆梆一条汉子。可是人家却说他假正经。他处事不讲情面,人家就说他没人情味,不义道。”

  关隐达语气有些伤感了: “才多长时间,简直换了个时代了。”

  向天富说:“听别人议论陶老书记,我就想到历史真是靠不住的。有人说,陶老书记主政西州那么多年,惟一可称道的就是把招待所改造成宾馆。可又有人说,陶老书记到底还是保守,没有一步到位,现在桃园宾馆是全省最差的地市级宾馆。

  说这些话的人,就是不尊重历史。当时全省各地市还没一家宾馆,陶老书记首先认识到改善接待条件的重要性,提出改造招待所。为这事儿陶老书记还挨过处分。”

  关隐达笑道: “真是滑稽,他老人家主持西州工作十年,到头来人们只记得他一件事,改造招待所。这算什么事儿?”

  向天富说:“隐达,老百姓还是看在眼里的。当年很多人都知道陶书记很关心舒培德,却没人敢说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现在舒培德的图远公司更加做得大了,同他jiāo往的就不仅仅是孟公子、万明山了,张兆林同他都称兄道弟的。人们怎么说?都说凡是同舒培德有往来的高官,没一个gān净!”

  关隐达笑道:“也怪,舒培德也常常到我家去坐坐,每次不是带包茶叶来,就是提几斤水果来。怎么就不见他送我大坨大坨票子?是见我没使用价值了吧。”

  向天富说:“隐达,只说明一点,你这人正派。舒培德很聪明的,知道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他敢给别人送钱,也不敢给你送钱。你是他的老朋友,虽然现在看上去你好像用不着了,但人生如戏,谁说得清你今后会怎么样呢?”

  关隐达摇头道:“我就这样了。我是chuáng底下放风筝,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不过也难为了舒培德,他有这么多关系要周旋,够辛苦的。”

  向天富突然小声说道:“隐达,舒培德可出不得事啊!不论他偷税漏税、非法经营或别的什么事儿,只要哪一处出纰漏,就会有人睡不着。”

  关隐达笑道: “有些人正chūn风得意,头就昂到天上去了。 其实我总想,那些人这辈子能够善终就不错了,狂什么?”

  向天富见时间不早了,起身说:“我走了。隐达,关键时候,你可要站出来啊。”

  关隐达不知向天富说的什么意思,便含糊着点点头。

  向天富走后,陶陶问:“什么机密,两人得关着门说?”

  关隐达便说了个大概。陶陶说:“向天富人倒不错,就是涵养欠着些。你同他说多了,只怕不太好。”

  关隐达说:“我不是个乱说话的人。向天富其实做人做事都是有原则的,不会乱来。我俩jiāo往多年了,我了解他。”

  (五十七)

  关隐达刚进办公室,《西州教育》编辑小李就送了最近这期杂志来。这期的卷首语是关隐达亲自写的。他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可小伙子言辞恳切,推脱不过,就写了几句。写好之后,又觉得用本名发表不妥,就用了个笔名:应答。小刘直说关主任文笔太好了,提出的问题又深刻。关隐达笑笑,并不多说。小刘走后,关隐达打开杂志,浏览了自己的文章。题目很有感情色彩,《孩子,你快乐吗?》。

  儿子上初二了,眼看着就要考高中。他每天清早七点出门,晚上七点才能归家。匆匆吃过晚饭,又得做作业。

  总要忙到深夜,才能上chuáng。见孩子如此辛苦,我gān着急。

  我只能嘱咐孩子他妈,多给孩子弄些好吃的,别让他身体垮下去。

  有次我同孩子讲到我的童年和少年,他很是神往。我小时候很苦,但是快乐。我没好吃的,没好穿的,但是有好玩的。我有很多小伙伴,我们爬树抓乌,下河游泳,上山采蘑菇;我们夜里同邻村孩子两军对垒打仗,或是悄悄钻进甘蔗地里大饱口福;我们正月十三晚上摸黑偷别人家蔬菜煮年粑吃,那是我们老家最古怪最làng漫的乡俗。据说那是贼的节日。大人小孩都兴冲冲地当回贼,图个好玩。

  那天晚上谁家蔬菜被偷了,不会生气。

  我小时候连贼都是有节日的,可我的孩子没有。他只有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只有没完没了的考试!

  我们没有耐心等待孩子慢慢长大,我们不允许孩子自由成长,我们不给孩子失败的机会,我们不切实际地希望孩子总是最好的,我们用自己的梦想取代孩子的理想,我们甚至不让孩子有自己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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