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间_王跃文【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陶陶吓得全身发抖,跑去拉紧了窗帘,好像生怕外边黑咕隆咚地飞进一条彪形大汉。她劝爸爸就让修吧,难道怕用掉了您的钱不成?夫人也说是呀,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了,顶着gān吗呢?

  自从政以来,从来还没有人这么大胆地忤逆过他,他觉得蒙受了莫大的羞rǔ,愤愤地说:“本来我就不想管,他们要这样,我坚决不让修,看把我怎么样?”

  关隐达很少像今天这样直来直去同陶凡讨论问题的。一般事情,凭陶凡的悟性,一点即通,多讲了既显得累赘,又有自作聪明之嫌。但陶凡这几年是高处不胜寒,外面世界的真实情况他是越来越不清楚了。所以他觉得有必要讲得直接一些。他还从刘培龙那里隐约感觉到了张兆林在这件事上的真实态度。

  陶凡在客厅来回走了一阵,心情稍有平息,坐回原位。关隐达便委婉劝了几句,陶凡一言不发。窗外寒风正紧,已是严冬季节了。

  次日,陶凡拨通了张兆林的电话。他说:“这几天同一些老同志扯了扯,他们都要求把活动中心修了算了,老同志也体谅财政的困难,说预算可以压一压。我看这个意见可以考虑。

  这是我欠的账,现在由你定了。”张兆林说:“我原来也是您那个意思,缓一缓,等财政状况好些再搞。可这一段我老是接到老gān部的信,火气还很大哩。都是些老首长,我只有硬着头皮受了。好吧,地委再研究一下,争取定下来算了。”

  打完这个电话,陶凡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身经百战的将军第一次举起白旗也许就是这种滋味。

  (十三)

  陶凡很安逸地过了一段日子。一日,偶然看到本地日报上的一则有奖征字启事,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原来地区工商银行一栋十八层的大厦落成了,向社会征集“金融大厦”四字的书法作品,获征者可得奖金一万元,若本人愿意,还可调地区工商银行工作。其实这则启事夫人早看到了,觉得蹊跷,便藏了起来。可陶凡看报一天不漏,几天都在问那报纸哪里去了。

  夫人不经意的样子,说不知放在哪里去了。偏偏王嫂很负责,翻了半天硬是找了出来。陶凡便猜到报纸是夫人有意收起来的。夫人用心良苦,可见自己很让人可怜了。往常,那些稍稍认为自己有些脸面的单位,都跑来请他题写招牌。他明白有些人专门借这个来套近乎,也并不让他们为难。只要有空,挥笔就题,当然不取分文。也有个别人私下议论,说地委书记字题多了,不严肃,他也不在乎。说郭沫若连北京西单菜市场的牌子都题,我陶凡还没有郭老尊贵吧。

  如今工商银行搞起有奖征字来,不是很有些意思了吗?

  老gān部老沈,处事糊涂,人称老神,神经病的意思。老神老来涂鸦,有滋有味。一日,跑到陶凡那里,鼓动陶凡参加有奖征字。老神偏又是个爱理闲事的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征字活动的来龙去脉。原来,工商银行李行长去请张书记题字,张书记说:“金融大厦是百年大计,最好不请领导题字,也不请名人题字,gān脆搞改革,来一次有奖征字。”

  陶凡自然不会去参加这个活动。知道了事情原委,他也表示理解,就是心里不好受。这天晚上,工商银行李行长登门拜访来了。坐下之后,讲了一大堆这么久没有来看望之类的话。

  这位老李在他印象中一直还是不错的,是否为征字的事过意不去?闲扯了半天,李行长果然讲到了这件事。他说碍于面子,去请张书记题字,原以为张书记肯定会谦让,推给陶书记题的。但张书记这么一定,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

  陶凡朗声笑道:“老李呀,可不准在我面前告兆林同志的状哪!兆林同志的意见是对的。依我看,这还不只是一次简单的征字活动,在我们这闭塞的山区,可以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思想解放运动哩!您向报社转达我的建议,可以就这次有奖征。

  字组织一次讨论,让全区人员增qiáng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智力劳动的意识。”

  李行长点头称是:“陶书记看问题的角度总比我们要高些,领导就是领导。”

  报纸专辟了一个“征字擂台”栏目,每次登出入围作品数副,并配发一两篇讨论文章。陶凡很留神那些书法作品,但对按照他的建议组织的那些讨论文章并不在意。搞了一个月的擂台,终于评选出了一副最佳作品。获征者为一中学教师。陶凡仔细看了此人的简介,似曾相识。回忆了好一阵,才想起同这位教师也算打过jiāo道。原来,陶凡在任期间,有些涂得几笔字的人总想借切磋书道之名同他jiāo结,用意不言而喻。有回,一位乡村中学教师致信于他,要求调进城来,陈述了若gān理由,信中附了一副“翰墨缘”中堂,旁书“敬请陶凡先生雅正”。

  字倒有些风骨,陶凡暗自喜欢,但“陶凡先生”四字让他觉得特别刺眼,便在信上批道:乡村中学教师队伍宜稳定。转教委阅处。

  现在这位中学教师既得奖金又调工作,双喜临门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有意思。

  征字的事在陶凡的心里掀起了一点波澜,很快也就过去了。可张兆林的一些话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有些起火。据说张兆林在一次会上讲到提高领导水平问题,要求各级领导gān部加qiáng学习,更新知识,既要有一定专长,更要争取做个通才,特别是要懂经济工作,不要满足于自己的一技一艺。张兆林的这番话本也无可挑剔,但陶凡把它同征字的事联在一起一想,怎么也觉得是影she他。

  (十四)

  陶陶这一段三天两头往爸爸妈妈这里跑,独个儿来,一住就是几天。陶凡两口子感到奇怪。妈妈说:“你要注意影响,老不上班,隐达在县里不好做人的。”

  陶陶说:“我请了事假休病假,休了病假还有公休假,关谁的事?”

  妈妈见女儿讲话这么陡,猜想他们小两口可能是闹矛盾了。一问,陶陶更加来气:“我累了想休息有什么不对?他公务繁忙,还有时间同我闹矛盾?”

  陶陶在父母面前平时最多撒撒娇,从不这么说话的。今天弄得陶凡夫妇面面相觑。

  一家人正不愉快,老神跑了来,告诉陶凡,说他发现有几家单位把陶书记题的牌子换掉了,很义愤的样子。陶凡笑呵呵地说:“老沈呀老沈,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还以为发生地震了。”

  老神走后,夫人很不高兴。这个老沈真是老神!

  陶凡一言不发,只是喝茶。夫人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却不知怎么开导。屋子里静得似乎空气都稀薄了。

  陶陶突然在一旁发起议论来:“爸爸您也别在意。您还算是有德有才的人,做了十几年官也问心无愧。其实老百姓看待当官的就像看待三岁小孩一样。三岁小孩只要能说几句口齿清楚的话,做一件大人意想不到的事,立即就会得到赞赏,被看做神童;当官的也只要会讲几句话,字只要不算太差,大家就说他有水平。其实在平头百姓中,能说会道、书法jīng湛的太多了,水平也都在那些当官的之上。官场,就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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