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_王跃文【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王跃文:

  确实如此。孤独使人沉溺于想像。寂寞苦难的童年,孤独是对我这样的弱小孩子最有力的保护。孤独中的想像,则是我最大的乐趣。想像充盈了孤独,就像空气充盈了汽球。有了想像,童年就变得不那么沉重黯淡了。我的村庄坐落在溆水开阔的河谷上,当地人甚至把它称作平原。四望皆远山,逶迤绵绵。每日,太阳自东边山上升起,从西边山上落下去。西山离家很近,我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砍柴、捡蘑菇。可是,西山往西还有山,重重叠叠,神秘得没个尽头。东山就更加神秘了,我永远只能看见它朦胧的山影。我儿时的想像中,翻过东山,应该就是世界的尽头。东山黛色山脉上,有处断崖,赤huáng色,状如飞马。我不知多少次,坐在村子西边一处叫台儿田的高地上,目光越过村子低低的屋檐,望着东山断崖上的飞马发呆。我从未想过自己长大以后会到飞马那里去,那里只是我诞生幻想的地方。

  伊渡:

  事实上,就在你望着断崖上的图案想入非非的时候,一个艺术家已经诞生了。孤独和想像,这是艺术家最本质的特征。我猜想如果能给你提供充足的外在条件,你即使不当作家,也会是一个画家,或者雕塑家,或者音乐家。

  王跃文:

  不行不行。我在美术和音乐方面没有任何修养。我只能勉qiáng当个作家,写几个字。我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很优秀的作家。整个社会的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了,具备写作能力的人非常多;现在网络发达,发表作品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即便是传统的出版,也是有钱就可以出书。我感觉作家已越来越不像一种职业。出了书的人能否算个作家,真不是马上就可以下结论的事情。

  伊渡:

  什么是你提笔创作的真正动机?总不会是一梦醒来,就鬼使神授梦笔生花了吧?

  王跃文:

  应该说是理想的幻灭。我受的文化熏陶是很正统的儒家文化。我曾经很喜欢阅读儒家经典,《论语》我认认真真背过。《论语》里说,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这几句话我曾奉为自己的行为圭臬。中国的诗人里,我最佩服的曾经是杜甫,他的诗我认为一直是他的政治理想和政治情怀的表现。“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语及君臣际,经纶满腹中。”我当初认为,一个人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做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封建社会要实现儒家的这一理想只有走科举的道路。1977年恢复高考后,上大学成了现代的科举之路。那时人才奇缺,一个大学生要实现自己济世救民理想,似乎很容易找到途径。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学毕业,走进政府机关的。

  我现在明白这种想法原来十分迂阔可笑,但当时我的确如此真诚过。我终于没有糊涂到以为自己可以改变生活,倒是生活彻底改变了我。我同二十年以前完全不同了,不论外在形象还是内在心灵。再过二十年,我又会怎样?没办法预料。

  伊渡;你考的大学不是一所名牌大学?

  王跃文:

  我是怀化师专中文科的毕业生,只有大专文凭。现在改作怀化学院了,很多学科都升了本科,听说学校马上就要整体升本科了。令我沮丧的是我在外省说起怀化市,很多人不知道。我得这样说:湘西有个美丽的张家界,张家界隔壁就是美丽的怀化。说来好笑。我儿子有一天非常认真地问我,爸爸,你真的是大学生吗?我大笑不已。儿子为什么有此一问呢?因为怀化师专在他印象中不算大学。但在那个时代,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县,一个大专生已经很吃香了。我还是复读才考上大专的。应届那年,我以全校文科最高分而光荣落榜。讲自己母校的坏话,有失厚道。但客观地讲,我的中学教育,基础条件太差了。我的历史、地理课没有课本,只有几十页油印纸。头回参加高考,历史考试有个名词解释:孟良崮战役。我从未听说过孟良崮战役这回事,就连“崮”字都认不得!

  伊渡:

  你当时是否认为从政就能gān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王跃文:

  从政不是我的自主选择,但符合我当时的理想。我过去所受的教育都是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làng漫主义的。我满脑子都是为崇高的事业而献身的思想,决不允许自己做一个庸庸碌碌的人,只恨自己没有生在战争年代,不能gān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时我们骂人最毒的一句话就是:“庸俗!”当时正值改革开放,百废待兴,许多新的思想、新的观念刚刚涌入。我们真是如饥似渴。我是认真思考过我的人生的。大学毕业前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痛苦,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着,人活的意义是什么。我最初坚信一条,人活着必须创造,可创造什么、为什么而创造,我却回答不出来。后来又想要实现个人的价值,要以某种方式证明自己活过。但是,即使能证明自己活过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出。最后,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伟大的事业中去,能对社会做一点儿事,让自己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是真诚地这样想的。说起来很傻,为了想这个问题,我真的度过了一段茶饭不思的日子。我是个认死理的人,遇着问题如果不想通,真好像就不可以活下去。

  伊渡:

  我特别能理解这种找不到生活意义的痛苦。我也有过这种时候,那时还发誓:宁愿痛苦,也要清醒,不要麻木不仁。你觉得当时进政府机关是实现你人生意义的一种正确途径吗?

  王跃文:

  当然。我相信古人有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所以一进机关,我就从每件小事做起,把扫地当作扫天下一样认真去做,一点一滴,小心谨慎。从打开水、扫办公室,到写材料,每一件事仿佛都是在扫天下。我工作得特别来劲,也很快得到了器重。《论语》中说的君子四道:行己恭,事上敬,养民惠,使民义。我是确确实实每日用它来当作反省自己的标杆,年纪轻轻,已好像一个老夫子了。我的名声一下子传了出去,年轻有才,快笔,老成。所以,在小地方的政府机关里,我的仕途走得很顺。

  我初入仕途,惟一同别人不协调的就是我不肯提那种黑色的人造革皮包,而是背着个huáng书包。那都是跟电视剧《星星》里的李向南学的。办公室的同事便老是说我,不像个gān部,像中学生。我坚持背了一年huáng书包,后来妥协了,也跟人一样,改提黑色人造革包了。我现在经常想起,二十年前,溆水河边,一个青年手提黑色人造革包,昂首挺胸,走过街巷,去县政府上班,真是有些傻!

  我在网上看到一种指责,说我是官场失意了,才写小说。似乎是说我吃不到葡萄,就讲葡萄酸。真是太小看我了。如果硬要把失意同小说扯上关系,也应该颠倒过来。我是因为写小说而同官场矛盾,而不是因为做不了官了就写小说。如果我是个把世俗利益看得重的人,我不写小说就成了,就能做官。但是,那早已不是我的理想。

  伊渡:

  你的政治理想是怎样破灭的呢?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1/45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