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_王跃文【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伊渡:人类已进入二十一世纪,民主与自由是世界大势。中国民众也早不是五十多年前的民众了,一切落后的统治观念与手段都应摒弃。王跃文:但是,历史是有惯性的。官方有个说法,领导就是服务。既然是服务,服务与被服务,至少应是平等的。但事实上,领导是高高在上的。在领导和领导机关眼里,民众永远是下面,是管制的对象。通常gān部去农村、进工厂,都是说“下去”。当然你可以说我这是在文字上钻牛角尖,事实上这就说明在潜意识里领导和领导机关就是把自己放在百姓上面。

  汉语里有两句话,所谓“打天下”、“坐江山”,可以很好地解释历代统治者同民众的关系。天下是好汉们打下来的,江山当然由好汉们来坐。似乎这已是天经地义。江山是什么呢?其实就是老百姓。如果统治者都像成吉思汗,动辄屠城,杀尽天下百姓,空有大好江山,他们也没什么好坐的。伊渡:你这个说法很生动,自古以来官民关系的确如此。别说皇帝坐天下,就连方面大员、封疆大吏都叫坐镇一方。他们屁股底下坐的,就是百姓。王跃文:我们不妨来说说屁股。如果文雅些,应该把屁股说成臀部。可是,我敢打赌,大多数人想到这个部位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的词肯定是屁股,而不是臀部。同样是碳水化合物,肉长在不同的地方,竟分出高下贵贱来。可见人的虚伪或市侩无处不在,乃至不能公平地对待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肉。既然如此,要让人公平地对待别人,当然不太容易了。伊渡:是啊,齐生死,等贵贱,似乎只有圣人才做得到。王跃文:但很多最高统治者在金銮宝殿上坐久了,就会自我膨胀,自命圣人。古代很多皇帝死后追封谥号都会用“圣”字。我们这会儿不讨论圣人,只说屁股。初看起来,好像屁股由jīng神到肉体都彻底地被歧视。腹中浊恶,喷薄而出,本与屁股无关,偏要诬赖为屁。屁股就莫名其妙地有了臭与脏的jīng神形象。想把谁往不堪里说,就说他“算个屁”!谁说话不中听,就是“放狗屁”!事不关己,就是“关我屁事”!如此种种,都是对屁股的jīng神nüè待。要责罚人,也是打屁股。自古至今最日常的责人之法都是打屁股,而古时候打屁股还是正而八经的刑罚。伊渡:正像鲁迅先生说的,脖子因为最细,发明了砍头;膝盖能够弯曲,发明了磕头;屁股因为肉多,发明了打屁股。这是中国式的智慧,是国粹。王跃文:屁股只要存在着,总有被打的危险。自然法则是用进废退,物竞天择。怎么就不见屁股争口气,稍稍进化些,长出犄角或坚甲,挨打的时候也许好受些;或者gān脆长出两个拳头,也去打打别人,以雪千万年羞耻。然而,屁股竟是这般无用,肥嘟嘟呆板板沉默不语,哪怕忍不住放屁,也是惟恐有人听见,尽量遮掩着。真可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但我们只要想到“坐江山”三个字,就明白屁股为什么甘愿做屁股了。原来天下诸多好事,终究是要屁股来受用的。屁股最原始的功能,就是坐。而坐,很多时候不但是享受,而且是待遇、身份、地位的象征。与尊者相对,尊者坐,贱者立。尊者让你坐下,你就欣欣然,陶陶然。你去做客,主人首先就是请你坐下。如果主人只让你站着,几句话就打发走人,你会很没有面子。那等堂而皇之的场面,坐就更有讲究了。坐主席台上还是坐主席台下,坐前排还是坐后排,坐左边还是坐右边,坐中间还是坐角落,位置不同,天壤之别。很多人就为着屁股能往哪块地儿上放,费尽心机,使尽伎俩,甚至连小命都搭上。他们终其一生的奋斗,都是为着屁股。看人贵贱,明里看脸面,实是看屁股。屁股下有无专役之物,人就分出了尊卑贵贱。尊者贵者,坐位便是宝座,别人不敢觊觎;车马便是坐车坐骑,专供一人独享,别人不得眼红。屁股之尊,直bī九五。千古英雄纷争,láng烟不断,gān戈铿锵,血流成河,白骨如山,无非是有人想把自己的屁股往龙椅上贴!伊渡:纵观当今世界大势,国家越是贫穷,政局越是动dàng,官员越是腐败,反过来就会陷入更深沉的贫穷。这些国家抢龙椅的人更多。王跃文:抢龙椅手段有高低,有人血战终生,有人不战而胜。有的人看上去无所作为,实际上虎视眈眈。这种人想要表现无为之状,竟然也靠屁股发言,叫做坐山观虎斗。不充英雄,袖手旁观,总没错吧?但是,一屁股坐在那里看别人杀得昏天黑地的,绝非良善之辈。他们看上去深藏不露,韬光养晦,其实是静候良机、蓄势待发。而他们最后的所谓“发”,照样是靠屁股说话:坐收渔利,坐享其成,坐地分赃,直至坐上江山。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到最高处,又是屁股出来威风,这就叫做坐大。凡坐大者,若是流氓,则出入招摇,马崽喝道,杀伐无忌,自称义士;若是教主,则旌幡扬扬,装神弄鬼,满口谎话,竟为教义;若是政客,则金口玉牙,蛮不讲理,狂语梦呓,亦成圣旨。伊渡:说到底,人的贵贱,就看屁股的贵贱。高贵的屁股坐百姓,而百姓的屁股则是专门预备着挨打的。

  王跃文:最高贵的屁股,自然是帝王们的屁股,他们的屁股坐江山、坐龙椅。说到龙椅,我又想到了袁世凯。袁世凯是颇有些新派姿态的。他提倡新闻自由,他的儿子便办了张报纸,却只发行一份,供袁大总统独个儿阅读。他不搞个人崇拜,允许把自己的图像铸在钱币上,老百姓谁都可以在他的头上摸来摸去;他哪怕是后来禁不住天下人劝进,奉天承运做了洪宪皇帝,也要把龙椅改革改革。人类已进入二十世纪,太和殿里那张坐过明清两代皇帝的雕龙髹金大龙椅,实在不合时宜了。西学东渐,科学昌明,国际jiāo流远胜往昔,天下万物生机勃勃。洪宪皇帝的龙椅,也得同国际接轨,才不会被西方人耻笑。于是,袁大总统摇身变成洪宪皇帝时,登基坐的龙椅,就是张中西合璧的沙发。但毕竟不是纯正的西式沙发,它可是金銮宝座。高高的靠背上,有个大大的帝国国徽。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个国徽了,圆形,径约两尺,白色缎面做底,上面用彩色丝线绣了古代十二章图案。

  伊渡:我没有见过袁世凯的龙椅,想必肯定有些不伦不类。

  王跃文:我也没见过,但是有位终身供职故宫博物院的老专家在著作里写到了这则掌故,应该不是讹传。沙发欲柔软舒适,里面要么用弹簧,要么须有填充物,或许还有更高级的技术。袁世凯坐着那龙椅是否舒服自在,别人不知道。那龙椅虽然有些非驴非马,但在当时朝贺的洪宪大臣们眼中,实在是威武无比的。谁又料想这张龙椅只有八十三天的寿命呢?最叫人们料想不到的是天长日久之后,龙椅背上洪宪帝国国徽上的白色缎面渐渐断裂,里面露出的填充物竟然是稻草!

  伊渡:稻草?真是匪夷所思!

  王跃文:生活本身永远超过作家的想像力。故宫博物院为了修复那张明清雕龙髹金大龙椅,耗时近千个工日,可见龙椅制作技术之jīng、工序之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往洪宪皇帝的龙椅里塞稻草呢?如果把那人想像成预言家或革命家,知道袁世凯倒行逆施,日子长不了,那真是神了。真是这样的好汉,他就早如蔡锷揭竿而起护法去了,绝对到不了袁世凯麾下去的。督造龙椅又是天大的事情,非几个工匠就能成事,必有相当于内务府总管以上的官员天天盯着。但督造龙椅的官员,不论官阶高低,谁敢如此胆大包天?或许某个工匠是位觉悟很高的劳动人民,看透了封建社会的腐朽,便背着督造官员,故意把稻草塞进袁世凯的龙椅里。不过这种想像,只可能在三十年前的革命小说里出现,显然是天真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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