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3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陈廷敬每日都上翰林院去,日子过得自在消闲。眼看又到年底,钦天监选的封印之期是十二月二十一吉日。那日陈廷敬清早见天色发huáng,料想只怕要下雪了。他添了衣服,照例骑马去翰林院。大清早的行人稀少,便在街上策马跑了起来。忽然胡同口窜出一人,他赶紧勒马止步。那人仍是受了惊,颠仆在地。陈廷敬连忙下马,那人却慌忙爬起来,跪倒在地,道:“老儿惊了大人的马,罪该万死!”

  陈廷敬忙扶起那人,道:“快快请起,伤着了没有?我吓着了您啊!”

  那人很是害怕,说:“老儿有罪,该死该死。”

  陈廷敬见那人脸上似有血迹,便说:“您伤着了呀!”

  那人摇头道:“我这伤不关大人您的事,是人家打的。”

  陈廷敬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谁敢无故打人?”

  那人道:“老儿名叫朱启,合家五口,住在石磨儿胡同,祖上留下个小四合院,让一个叫俞子易的泼皮qiáng占了,卖给一个姓高的官人。我天天上高家去讲理,人家却说房子是从俞子易手里买的,不关我的事。我今儿大早又去了,叫他家里人打了。”

  陈廷敬问道:“好好儿自家房子,怎么让人家qiáng占了呢?”

  朱启望望陈廷敬,问道:“大人是哪个衙门的老爷?您要是做得了主,我就说给您听,不然说了无益,还会招来麻烦。”

  陈廷敬支吾起来,嘴里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朱启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道:“看来您是做不得主的,我还是不说了吧。”朱启说罢急急地走了。陈廷敬窘得脸没处放,自己不过是个清寒翰林,也真帮不了人家。

  上马走了没多远,忽见带刀满兵押着很多百姓出城去。陈廷敬正觉奇怪,听得有人喊他。原来是高士奇骑马迎面而来,说:“廷敬,快回去吧,不要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没来得及细问其故,高士奇只道您随我过来说话,说罢打马而行。陈廷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只得跟了他去。到了个胡同里,高士奇招呼陈廷敬下马说话。四顾无人,高士奇才悄声儿说道:“宫里正闹天花,皇上跟三阿哥都出天花了!”

  陈廷敬吓得半死,忙问:“您怎么知道的?”

  高士奇说:“我也是才听说的,街上那些人,都是出了天花要赶出城去的。”

  陈廷敬道:“难怪冬至节朝贺都改了规矩,二品以上只在太和门外,其余官员只许在午门外头。”

  高士奇道:“宫里诸门紧闭都好多日了,听说这些出天花的人,只要风从他们身上chuī过来,你就会染上的。詹事府也没见几个人了,都躲在家里哩。您也别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却道:“今儿可是封印之日,还要拜礼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天花呢?自古未闻啊!”

  高士奇道:“您听说过皇宫里头出天花吗?这也是自古未闻啊!算了吧,赶快回家去,性命要紧,哪里还管得了封印!”

  陈廷敬心里怔怔的,道:“只愿老天保佑皇上和三阿哥早早渡过难关!事关朝廷安危呀!”

  高士奇道:“廷敬,这里不便说话,我家就在附近,不妨进去坐坐。我在石磨儿胡同买了个小房子,虽然有些寒碜,也还勉qiáng住得。”

  陈廷敬惊疑道:“石磨儿胡同?”

  高士奇问:“廷敬去过石磨儿胡同?”

  陈廷敬刚才听那位朱启说的房子正是在石磨儿胡同,买下那房子的也是个姓高的官人。他想不会这么巧吧?却说:“只是听着石磨儿胡同这名字有些意思,没有去过。士奇,改日再去拜访,这会儿人心惶惶的,我哪有心思去您家做客啊!”

  高士奇道:“那就下次吧。下次我先预备了好茶,专门请您!天花是恶疾,朝廷也没有办法哪!廷敬你也不要待在外头了,回家去吧。”

  两人打了拱,各自上马别过。陈廷敬想天花如此凶险,今年翰林院里封印之礼只怕也就敷衍了,便打马回家去。又想这几日很是清闲,难道就因皇上病了?

  陈廷敬才出门不久又回来了,家人甚觉奇怪。月媛以为他是身子不好,正要问时,他却叫了老太爷,道:“爹,我有话同您老讲。”

  月媛见陈廷敬神色慌张,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老太爷见这般光景,也有些慌了,跟着陈廷敬去了书房。陈廷敬把街上听的见的一五一十讲了,老太爷怔了半日,道:“我还没同你说哩,前几日我有位旧友来家叙话,说傅山到京城来了,暗自联络前明旧臣。难道这跟皇上出天花有关?”

  陈廷敬又吃了一大惊:“傅山进京了?”

  老太爷道:“消息不会有虚。傅山我也甚是敬佩,但时世已变,他是空有抱负啊!廷敬,你在翰林院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读书养望,万不可轻言时事啊!”

  陈廷敬道:“廷敬知道。这几日外头不gān净,家里人都不要出去。我去同月媛说,只告诉她外头闹天花,宫里的事不要让家里大小知道,胡乱说出去会出事的。”

  夜里,陈廷敬正把卷读书,大桂进来说:“老爷,外头有个道士说要见您。”

  陈廷敬心想,白日里说到傅山,难道就是他到了?便问道:“那道士报了道号没有?”

  大桂说:“他只道你只要告诉你家老爷有个道士找他,他自然知道的。”

  陈廷敬心想肯定就是傅山,便又问:“穿的是红衣服吗?”

  大桂说:“正是哩,我心想奇怪哩,从来没有见过穿红衣服的道士。”

  陈廷敬忙去找了老太爷,说:“傅山找我找到家里来了。”

  老太爷做梦也不会想到傅山会到他家里来,这可真是大麻烦了。陈廷敬便把他中式那年傅山去山西老宅,后来又去五峰观拜访傅山未遇的事说了。老太爷思忖半日,道:“既然是故人,你不见人家怎好?只是说话万万小心。”

  陈廷敬便同大桂到门口,迎了傅山进来。往客堂坐下,傅山道:“廷敬,四年前您去五峰观,贫道正好云游去了,今日才来还礼,恕罪!”

  陈廷敬暗想这傅山哪是还礼来的,嘴上却道:“傅青主客气了。”

  傅山冷笑一声,说:“清廷多行不义,天怒人怨,终于招致瘟疫。廷敬,您都看到了吧?”

  陈廷敬听傅山这么说话,也就顾不得客气,说:“傅山先生,恕晚生不敬!不管你是读书人还是出家人,都不该为瘟疫流行幸灾乐祸。毕竟吃苦头更多的是百姓呀!”

  傅山却道:“招来瘟疫的是清廷皇帝,出天花的是清廷皇帝,害得百姓哭号出城的也是清廷皇帝。这笔账,您得算在清廷头上!”

  陈廷敬说:“先生这番话可不像道家说的呀。我只愿老天保佑早早祛除瘟疫,救天下苍生于苦海,人世间的账是算不清的。”

  傅山说:“您不算账,有人却把算盘打得啪啪儿响!官府同地痞泼皮相互勾结,借口查看天花,qiáng占民宅,夺人家产!这都是清廷gān的好事!廷敬,京城很多百姓都被诬赖患上天花,流离失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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